在梵天王问佛决疑经云:“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从,此时人天百万,悉皆罔措,独有金色头陀,破颜微笑,世尊言,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达室,付嘱大迦叶”。碧岩集第一则评唱云:“达磨遥观此土有大乘根器,遂令海得而来,单传心印,开示迷途,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文字者,依于脑筋思想,思想则依于一念无明,一念无明虚幻不实,故思想文字亦虚幻不实。虚幻不实者,名为相对,相对则有生灭,不能表示无生灭之绝对,故文字无法表示绝对之佛性,释迦虽曾利用文字言说以宣教,乃出于不得已,故喻如指月,随说随破,涅槃经云:“始从鹿野苑,终至跋提河,中间五十年,未曾说一字。”金刚经云:“若言如来有所说法,则为谤佛,是人不解我所说义。”意谓凡属文字言说,都无实义,相对不能表示绝对也。虽然,释迦为慈悲度生故,又不能不权为利用文字言说,名为方便,故当其说法时,常警告其听众勿执言说为实,以免壅塞不通,堕入于相对窠臼之中,而无以自拔。其于言说与实义也,则又严为区别,不稍含混,用心良苦,楞伽经云:“大慧:彼诸痴人,作如是言,义如言说,义说无异,所以者何,谓义无身故无本体也,言说之外,更无余义,惟止言说。大慧:彼恶烧智,不知言说自性,不知言说生灭相对者,义不生灭绝对者,大慧:一切言说堕于文字,义则不堕,离性非性故,无受生亦无身。大慧:如来不说堕文字法,文字有无不可得故,除不堕文字,大慧,若有说言如来说堕文字法者,此则妄说,法离文字故。是故大慧:我等诸佛,及诸菩萨,不说一字,不答一字,所以者何,法离文字绝对本体中,文字不能存在。非不饶益义说,言说者,众生妄想故。大慧:若不说一切法者,教法则坏,教法坏者,则无诸佛菩萨缘觉声闻,若无者,谁说为谁。是故大慧:菩萨摩诃萨莫著言说,随宜方便,广说经法,以众生希望烦恼不一,故我及诸佛为彼种种异解众生而说诸法,令离心意意识,故不为得自觉圣智处。”故知就佛性本体上言,文字言说虽无价值之可言,然就说法度生上观之,则仍以言说为主要工具,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迦叶领旨,始宣言有“不立文字教外别传”法门传于迦叶,此一法门,用直接表示佛性体用,使众生不由文字而直接悟入真如本体者也。意者,诸大弟子受世尊薰陶已久,世尊知其根机已熟,故特示此微妙法门,使顿悟无生,直超佛地者欤。 思想、语言、文字同出于一念无明,一念未动时,空洞冥漠,无思想感觉,当然亦无语言文字,此一境界,谓之无始无明境界,迨无始无明受刺激,一念已动,思想遂生,由思想而有语言,由语言而文字,思想是无声之语言,语言是有声之思想,文字是有形之文字,语言是无形之文字,凡此三者,可以一“名”字统之,摄大乘论云:“名有二种,一言说名,二思惟名。”英哲罗素亦谓“思想为内在之语言。”临济禅师云:“名句不自名句,还是汝目前昭昭灵灵鉴觉闻知照烛底,安一切名句。”然三者乃起于一念无明,一念无明有生有灭,变幻无常,名句文字亦随之变幻无常,无常是相对者,而佛性是绝对者,相对不能表示绝对,故绝对佛性只有自修自证,方能认知,不能用文字来表示,亦不能用脑筋来揣量,楞伽经云:“第一义者指绝对佛性,圣智觉所得,非言说妄想觉境界,是故言说妄想,不显示第一义,言说者,生灭动摇展转因缘起,若展转因缘起者,彼不显示第一义。”解深密经云:“我说胜义指佛性,是诸圣者内自所证,寻思所行,指思想度量,是诸异生展转所证。”又云:“胜义无相指绝对所行,寻思但行有相境界。……胜义不可言说,寻思但行言说境界,……胜义绝诸表示,寻思但行表示境界。……胜义绝诸诤论,寻思但行诤论境界。”故知思想文字与真如佛性实不能相及。常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其实绝对佛性,虽欲意会亦不可得,况言传乎?不独佛性如此,即一至寻常之技艺,其妙处亦不可以言传达室也。庄子云:“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斲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敢问公之所读者为何言也?公曰:圣人之言。曰:圣人在乎?公曰:死矣。轮扁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圣人之糟粕耳。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以之事观之,斲轮徐则甘而不固矣,疾则苦而不入矣。不徐不疾,得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轮。”于此可见文字言说,乃间接之又间接者,其所能表示者实极有限,况欲传达绝对之本体耶。故佛曰:“不可说,不可说。”文殊菩萨赞净名曰:“乃至无有言说,是真入不二法门者。”老子曰:“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孔子曰:“予欲无言。”子思曰:“夫子之文章,可得闻也,性与天道,不可得闻也。”列子曰:“以悟本性也,故不可告也。”儒道诸家,实同具此种见地。释尊为救文字言说之穷,特于言教之外,别传更为直接之方法,则拈花示众是也,不独拈花而已,即扬眉瞬目,声欬瞻顾,无非接引后学使悟入绝对本体之方法,楞伽经云:“大慧,非一切刹土有言说,言说者,是作耳(唐译云:言说者假安立耳)。或有佛刹瞻视显法,或有作相,或有扬眉,或有动睛,或笑或欠,或謦欬,或念刹土,或动摇,大慧,如瞻视……令诸菩萨得无生法忍,及诸胜三昧,是故非言说有性有一切性,大慧,见此世界蚊蚋虫蚁,是等众生,无有言说,而各办事。”后来中土祖师之喝棒怒骂,竖拂举指,皆从此出,非凭空杜撰,或谓禅宗乃中土特创,盖未深究也。 虽然,文字方便,不可徧废,一切言都,喻如指月,圆觉经云:“修多罗教,如标月指,若复见月,了知所标,毕竟非月,一切如来种种言说,开示菩萨,亦复如是。”故知如来文字教法,皆自性海流出,欲令众生循之以达绝对本体,离于有无二边,非寻常文字语言可比也。解深密经云:“以离言法性,为欲令他现等觉故,假立名相。”又云:“然无自性性,离诸文字自内所证,不可舍于言说文字而能宣说。”经云:“了法不在言,善人无言际,而能示言说,如响遍世界。”华严经云:“一切诸佛出妙音声,为众生作佛事,一切诸佛寂寞无言,为众生作佛事。”故知佛之一语一点,一动一静,无非引导众生达于解脱之境,如医师对证下药,但能瘉疾,便是良方,不必较其为鹿茸牛溲也。即素以不立文字为本色之宗门祖师,如道信、惠能、道一、百丈、大珠、临济、雪峰、雪窦等,皆有法语著作行世,并未完全屏弃文字,故知所谓“不立文字”者,乃指佛性中觅文字不可得,修行者勿堕文字妄想致为文字所缚耳,若从以不立文字为标榜,非佛祖本意也。六祖坛经云:“执空之人有谤经,直言不用文字,既云不用文字,人亦不合语言,只此语言,便是文字之相。”又云:“直道不立文字,即此不立两字,亦是文字,见人所说,即便谤他言著文字,当等须知,自迷犹可,又谤佛经,不可谤经,罪障无如。”祖庭事苑五曰:“传法诸祖,初以三藏教乘兼行,后达磨祖师单传心印,破执显宗,所谓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然水立文字,失意者多,往往谓屏去文字,以默坐为禅,斯实吾门之哑羊,且万法纷然,何止文字不立者哉,殊不知道犹通也,岂拘执于一隅,故即文字,文字不可得,文字既尔,余法亦然,所以为见性成佛也,岂待遣而后已。”是故文字虽属相对,倘能因指而见月,则文字未尝无功,倘能明心见性,入于一昧一相之境,则文字法体即是实相,相对变为绝对矣。倘执指以为月,则文字未尝无累,三藏十二部经典,乃释尊所假立,亦释尊所否定,假立者为度众生,否定者为免累众生,能假立而不能否定,非佛也。能否定而不能假立,亦非佛也。惟其能假立又能否定,于是佛法乃圆融而无碍,纯粹而无瑕,佛尝说“无常苦空无我”矣,随而否定之,佛尝说“四谛十二因缘”矣,随而否定之,佛尝说“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矣,又随而否定之,曰:假也,非实也,不可得也。夫如是而佛之说法乃说法乃无沾滞,导入于绝对而无余,或有欲以经典法门议佛者,而不知所谓经黄所谓法门者,佛早已一一自加否定,随说随破,以至不留一字,无迹象之可寻,则尚何指摘之可加乎?故议佛谤佛谤佛者,有如挥拳以击空,仰面而唾天,其不自污自弊者鲜矣。知乎此,然后可以学佛参禅。
二、宗教之分 作者:月溪法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