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人类的生命与其它生物的生命是不同的。我们不要只过动物的生活;我们想知道生命的价值,并有意识的领认。然而,这却正是我们由离开生命自身而否定我们自己之际。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才做哲学思考,而变成「思想家」。但我们不是由思想而回到生命,也不是由「哲学性的信仰」或「神圣启示」,我们才被带到超越与沉默面前。然而,禅是不喜欢抽象气味的,甚至象「超越」这样的词汇,都发散着这种气味。因为,一旦诉诸语言文字,我们事实上就离开了生命本身,而把我们卷入种种的「逻辑」争论中。我们设阱自陷,然后挣扎着去挣脱,但只要我们还是我们那个样子,就永远逃不出这个困境。只有那些得到般若直观的人才能够从这几乎无望的智性纠葛中脱出。
同时,我们每个人却都感到一种内在的渴望,要想用某种方法脱出这种纠葛。哲学的方法是诉诸理性──不论理性一词,我们做何解释;「宗教的」方法则是求诸「信仰」与「启示」。禅道逃脱方法──或者,正确些说,禅的解决方法──则是直接抓住「它」或「这个」。
「这个」是纯粹主体性,或物如,或绝对自我。它也称之为「向上一路」,或「独脱无依」。禅的这条道路有许多名称,因为几乎每个禅师都有他自己的用词。尽管用词上有无尽的繁富,所有的禅师却都在意图表示出我们生命中那种活生生的东西,这个东西给我们钥匙,以解除由智力所产生的一切困扰,并安息由我们执着于相对世界所产生的种种焦虑。
下面几个例子是来自禅师们论及语言之应用时所做的谈话,由其中我们可以瞥见这项真理:
1问:「凡有言句,便有染着。什么是最高之道?」
答:「凡有言句,便有染着。」
2问:「何处是自我存在(17)的唯一之路?」
答:「何烦更问。」
3问:「名言和妙义构成了说教的内容。但师父请告诉我,如何不依这一切,而直接把握住它?」
答:「珍重(18)。」
4问:「凡有言句,尽落罗网。不落罗网,该怎么办?」
答:「你把一切标尺衡量都给我。拆断打破,我再告诉你(19)。」 关于「逃避主义」,我在此想再说几句;这种逃避主义是某些讨论佛教的作家想把它同禅相提并论的。
「逃避」,「解脱」,「断绝」,或任何意含将自己同变动的世界分离的言词,都不适于表达禅达成「拯救」的方式。即使「拯救」也是一个不当的用词,因为禅并不认为有什么东西是我们应当从其中被拯救出来的。我们从最开始就完全被「拯救」了,我们之大事谈论被拯救、被援救、获得自由,乃是由于我们的无知。至于「逃脱」等等亦是如此;禅并不知道有什么陷阱或纠葛是我们得从其中逃脱的。陷阱和纠葛是我们的发明。我们是在找寻我们自己,而当我们认识到这一点,我们便是从太初以来就是的本来面目了。
譬如说,我们发明了三个领域,「于彼存在」,「自我存在」和「存在自体」(依雅斯塔的说法);或两种形态,en-soi和pour-soi(依沙特说法),或西方思想中的神与被造物,或神与自然,或人与自然等等的两种范畴。所有这些都是人类的发明;然则我们执着它们,犹似乎它们是绝对确定了的,命定而不可开脱的紧紧绑住我们。我们是我们自己的囚犯。我们打败了我们自己,并信仰这失败主义,而实则它是我们自己的发明品。这是我们的无知,在佛教中称之为无明。当我们了解到这一点,我们就见到我们是自由的,是「无事之人」。
因此,禅并不要求把我们从世界解脱,使我们只做周身营营事物的旁观者。禅不是神秘主义──设若后者之义为逃避主义。禅身临万物缘起的海洋之中。它不图逃避它翻卷的波浪。它并不对立于自然;它不把自然视为待征服的敌人它也不同自然站得远远的。实际上它是自然本身。
人们常把佛教认做是悲观论,认做是劝人逃避生死的系缚。譬如说,瑞斯·戴维斯(Rhys Davids)博士就说,「佛教的最终目的是解开存在之结,并找到一条逃脱之路(20)。」对于佛教的这种解释,一直都在佛教学者和信徒间延续着,但这与得到无上正觉、并宣称自己为胜一切、知一切、见一切的佛陀之精神是不相合的。 10
现在我们已经进行到「纯粹主体性」的讨论最终要把我们导至的一点。因为「纯粹主体性」无异于「纯粹客体性」。我们内在的生命在没入自然并同它合一之际,就完成了。禅师的「境涯」毕竟妙义什么特异之处。他的境涯乃是在木犀花开的时候,闻着花香,春日聆听鸟雀开心的歌唱。然而,禅师的不同之处是他看到真正的花,而不是在睡梦状态下所见的花──在这种状态下,花不是真正的花,流水不是真正的流水。纯粹主体性──而非幻化了得实在─将所遇见到一切事物还其本来面目。更且,它把无情之物也赋予灵魂,使它们对人有所响应。整个宇宙─亦即自然──不再像我们从自私的观点看待时,那样对我们呈露着「敌意」。确实,自然不再是我们要去征服或降服的东西。那是我们所从来并将归去的怀抱。
因之,在禅的教训中,并没有逃避主义,没有神秘主义,没有对存在的否定,没有对自然的征服,没有挫折,没有片面的乌托邦,没有「自然主义」。此处所见的乃是原本的世界。生成变化循循不息,种类无限,然则这一切生成变化,超越就在其中。空即真如,真如即空。色的世界即是空的世界,而空的世界即是色界──色界乃是佛教意指自然的用词。
宋代的芙蓉道楷(殁于一一一八年)有一首诗如下,是写的空与物如之关系的:
最初本无一法(21),一切皆空;
何处容你谈得上上乘,
少林寺(22)不见有何传教,
只见桃花如昔迎春风(23)*。
十二世纪的雪窦禅师写了这样一首诗;在这首诗中,他似乎在冥想,而周围是树,眼前是溪流,溪流中映着如幻的山影。他在冥想?或沉缅在梦中?此处他表达的是何种哲学?
春山无限重
绿树碧层层
山下春水深
碧山映水中
独立无人境
谁得知其终(24)*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