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主体性,并不像人们有时所以为的落于「一念未起间」。这个想法被禅师斥做为「胡说」,或「无用」。纯粹主体性也不是纯粹的无时,因为它在时间中运作,并且即是时间。并非人面对着不友善而陌生的自然,而是人完全融入自然之中,出于自然,入于自然,仍又意识到他自己以一种独一无二的方式与自然有所不同的。但人的不同并非概念性的;这个不同可以在无时的时间中,在绝对的现在中,于我所称为的般若直观中,体认出来。
一个和尚问投子山大同禅师(殁于九一四):「如何是大日如来(‘如何是毗卢?’(11))?」
投子道:「他已有了名字。」
「如何是大日如来之师?」
「在还没有大日如来之前去会取。」
最高的存在是要在甚至未有时间之前去会取的。那时神犹未成为神,神犹未创造世界。这个神是其中还未有人亦未有自然的「一」。「大日如来之师」即是这个神。当他有了名字,他即不再是师。为大日如来取一个「名字」,是使他否定他自己。神由于变为神,变为创造者而否定了他自己,因为如此他就有了「名字」。太初有「道」(the word),但在无始之始,则有神,他是无名者,并且没有「道」。
禅把这个称为「无心之心」,「无念之念」,「本觉」,「本然清静」,而常常则只称为「这个」。但一旦有名,则神不再是神;人与自然出现,而我们被缠在抽象的、概念化的词汇中。我们已经说过,禅避免这一切。有些人会说,禅颇富于暗示,但哲学则要求更多,因此我们必须更向前行,走入分析、思考与言说的领域。但事实上,禅根本不做暗示;它直指「这个」,或把「这个」置于你面前,以便让你自己亲自看到。然后,你可以为了满足智性而建立哲学体系。因为仅是这样的智性作用,禅并不加卑视。
从事实上来说,禅不断违反它不立文字的宣言,而应用着语言文字。就以禅属乎人而又不属乎人而言,它不得不如此。让我们从下面这个例子看看禅如何应用文字,又如何沟通不可沟通者。
一个和尚问禅师道:「有人告诉我,即使万里无云,天也不是本来天。什么是本来的天?」
禅师答道:「今天是晒麦子的好天(12)。」
从相对的观点来看,这不是一个回答。因为当我们提出这类问题时,我们通常总是想界定「本来天」是什么。禅师之所以提麦子,是因为他们离禾场住得很近,而且甚为依赖收成。麦子随时可以改为稻子或干草。而如果禅师当时想散步,他就会说:「让我们出去走走吧。我们最近太拘囿在读书中了。」
另有一次,这位禅师采用如下的方式:他的大弟子石霜庆诸(八○七──八八八)有一次问道:「当师父百年以后,有人问最终的真理,我怎么向他说?」
道吾唤他的沙弥,沙弥应诺。道吾叫他在壶里添净水;沉默了片刻,然后问石霜:「你刚才问我什么?」石霜自然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但道吾却不听他的话,离开屋子。
对于生命最基本的问题,这岂不是最为奇怪的回答方式吗?石霜是认真的,但他的老师却似乎不关怀这个问题或发问者。从我们一般的思想方式来看,道吾的行为是太叫人迷惑了,他的教育方法是太奇怪了。对于他以及他表达禅的方法,我们做何解释?
这种「呼应」,是禅师为了使我们达到禅的觉醒所常用的一种方法。觉醒本身是一个单纯的心理事件,但它的意义却深入人与宇宙意识的原本。因为我们人类由此透入真如的结构,这结构是越乎主体与客体、人与自然、神与人之二分法的。从时间上说,我们是回到尚未有意识、心或智力作用之处;因之,那是无时之时,是在神的怀抱中一念未起之时。悟即在此时发生,沟通的可能性即在此时第一次发生──在生物学上来说,这沟通是意识的进化中一件奇妙的事,在其中自然觉醒到其自身,而变成了人,即禅宗所称的「本来面目」或「鼻孔」,或「本来人」。事实上,这个「人」还有许多具体的麦子。然而,这并不是象征化作用。
有一则故事说,中国的一位伟大的佛教思想家道生(殁于四三四年),在发现他的直观不被当代人所接受时,就进入平江的虎丘山,对石头说法。在《大涅盘经》的全文尚未完全介绍到中国来以前,学者们尚不能确定是否一切众生──不论有情无情,有意识无意识──都具有佛性。但道生却已经确信一切众生──人或非人──都有佛性。后来,当涅盘经译为中文之后,人们才发现佛陀确曾作此言。但这位哲学家却被当时的佛教社团当做异端而驱逐。可是道生由于绝对确信他的直观,据说他就向石头说法。这些石头点头,表示完全同意他的话。
这个故事记载在六朝时代(三一七~五八九)的佛教史中;下面一则问答所影射的即是这件事:
云岩问一个和尚:「什么处来?」
和尚答道:「在石头上谈话来。」
禅师再问:「石头点头没有?」
和尚没有回答,禅师于是说:「你们谈话之前石头就点头了。」
在道生的故事中,是石头点头来回应他佛性遍在的说法;但在这则问答中,云岩却说在道生犹未向石头说法之前,石头就已点头了。自然已经是人,否则人就不能从自然出来。失于意识到这件事的,是我们自己。 8
槐树慧省是药山惟严的弟子,有一次和尚问他:「如何是佛?」
慧省答道:「猫爬柱子。」
和尚坦白说他不懂得师父的意思。
慧省说:「问柱子去(13)。」
在那些第一次遇见这类问答的人看来,这位禅师会像是头脑有问题。佛与猫、柱子和猫爬柱子有什么关系呢?而柱子又如何能对和尚解释禅师奇怪的言词?
我们通常的推理不论推至多远,也不能从这一则问答中求得任何意义。不是我们须越出我们人性智慧的限界,就是禅师行走在我们日常所行走不到的地方。无疑,必然有一个超越领域,是所有的禅师们孤高的居所,而大自然则是向我们的感官与智力世界隐藏的。
保福从展禅师(殁于九二八年)看到一个和尚向他走来,就用拄杖敲柱子,然后敲那个和尚。和尚痛得叫起来。禅师道:「为什么‘那个’不痛?」
和尚无以作答(14)。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