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另一个提及柱子的例子。柱子是自然界中的一个物体。当我们把自然与人对立的时候,它是无智性的,并且没有友善的表征。但让人去看它或听它吧,它立刻变成了人的一部份,并且在它的每一个部份都感觉到他。因此,据说当一个禅师听到一个和尚在禅堂前面敲板子时,他叫起来:「好疼啊!」
这是何以禅师们常常被人问到:「你的‘境涯’是什么?」境涯所指是自然,而这个问题则是意在探询自然如何影响禅师,或者,更确切的说,禅师们内在里如何响应自然。但即使这样说还是不能确切的解释出「境涯」的含义。关于这两个字,在此处做一些说明并不是多余的,因为在禅与自然的关系中,它有着甚大的重量。
在英文中,我不认为有任何字是能与「境涯」完全相应的。境涯一词原来来自梵文中的gocara或vishaya或gati,而这三个字所指实是同一种东西。它们是指一个可以发生种种行为的「区域」或「场地」。gocara特别有意义;它意谓牛吃草和放牧的草地。牛有放牧的场地,人也有内在生活的场地或领域。智者有他的世界观,他以此看整个世界,而这个世界观就进入他的境涯,变成了他的境涯的内容。境涯乃是一个人的意识之形态、或架构或格调,他的一切反应皆由此而出,外界的一切刺激皆被吸入。我们一般相信,我们所有的人都生活在相同的客观世界,以相同的方式来行为。但事实上,我们没有一个人是同另一个人有相同的境涯的。因为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他内在的殿堂中,这个殿堂是他的主体性,是不能与他人分领的。这严格的属于个人的、根本独特的内在意识结构或架构,乃是人的境涯。当和尚问禅师,他的境涯是什么时,他所想知道的是禅师的内在生活,是他的「精神」境涯。因此,这等于问他的禅领会是什么。而无需说,禅的领会即是禅对自然的反应,这包括自然在禅中的意义。
从前面所引的几则问答中,我们可以看出,禅师们是与自然完全一体的。对他们来说,en-soi和 pour-soi 之间没有分别,而禅师也没有任何企图将他们自己与自然相认同,或使自然参入他们的生命。禅师们仅是在时间尚未切入无时之际表白他们自己而已。然而,更确切一些可以这样说,他们是置身于交叉点或交切点本身上,而就是这个点,使得禅师们成为沟通的桥梁,以便自然得以意识到它自己。纯粹存在(Pure Being)现在从它的绝对同一性之座位上走下来,变成了二分者,对它自己说话。这乃是禅所称的禅师的境涯,或他的「意识架构」,或他的内在生活,而这乃是他的禅道。
让我再举几个例子,在其中,禅师们不断的提到自然,而看起来自然好像是不同于他们自己的另外一个存在。下面是禅师们对发问的和尚所做的回答(15):
一、「秋月照万家。」
二、「山河蜒蜒眼前横,望去无遮拦。」
三、「千峰顶尽是白云起;翠帘外细雨默默飘。」
四、「青竹风中摇,寒松月下颤。」
五、僧问:「如何是沙漠中佛法?」禅师答道:「巨岩,细岩。」
六、一个和尚急切想知道禅的教训之秘密,禅师就把他带到竹林里,说:「一茎两茎直,三茎四茎斜。」
七、一个禅师想告诉一个和尚佛心是什么,便说:「白牛横卧冷泉旁。」
八、一位儒者来拜访一位禅师,问道:「禅宗的究竟奥义是什么?」禅师答道:「论语上说:‘我对你们没有什么隐藏的’(‘吾无隐乎尔’)。禅对你们也没有什么隐藏的。」
儒者说:「我不懂。」
后来,他们一同走在山路上。木犀花正值盛放。禅师道:「你有没有闻到木犀香?」儒者说有。禅师说:「那么,我没有隐藏你什么。」儒者言下开悟。
九、一个和尚急于学禅,说:「我才开始参学。请师父慈悲指示禅道。」禅师说:「你有没有听到山泉的声音?」和尚说有。禅师说:「从此入。」
十、一个和尚请问佛教的最终意义,禅师答道:「溪水流自山间,没有东西可以阻止它的去路。」然后说:
「山花放如金锦。这是文殊师利直接现在你的眼前。
「林深处,鸟雀各随自己的方式唱歌。这是观世音充满你的耳朵。
「和尚啊!是什么使你反观思虑呢?」
十一、一位禅师有一次将他的山中隐居做了如下一首诗。
桥上峰无尽,
桥下水悠悠;
唯有苍白鹭,
伴我此隐休*。 9
《传灯录》是禅宗问答、故事与教说的仓库;我们从其中所引的这些话,足以说明禅与自然的关系,以及自然在禅的构成中所占的地位。事实上,禅不能与自然分离,因为禅不偏执于任何极端。禅由之而始的纯主体性,将一切构成自然或所谓客观世界的东西都容入其中。
卡尔·雅斯塔(Karl Jaspers)把存在(Being)分为三个领域:于彼存在(Being-there,在那里的存在),自我存在(Being-oneself),自体存在(Being-in itself其中的存在);然后说,这三种领域「在任何意义下都无法互变」。布拉克汉(Blackham)在《六位存在主义思想家》(Six Existentialist Thinkers 五八页)中,为雅斯培解释说:
「察觉到这三者的人,可以参与所有这三者;超越者既包容客体世界,又包容主体世界;但逻辑性的理解──它建立在实验的存在客体上,也就是建立在‘于彼存在’上──要想对其他的存在领域做描绘,或将它们导入一个共同的系统,必然会造成谬误;三者的不一致是不可克服的;而唯一在一个人的生命中以及由于对超越者的信仰,这三者才能调和(16)。」
我们可以看到,哲学家的道路是谈「系统」,「一致」,「调和」,「逻辑性理解」,等等。但哲学家始于「逻辑推理」,然后再试图返回生命,却不是反转这个程序。在「生命」本身,并没有所谓「调和」,云端佛学,也没有系统化作用,也没有理解;我们只是生活着,而一切皆佳。「觉醒到对超越者的哲学信仰」也是不必要的,因为这是由所谓的逻辑理解而加添上去的。同时生命本身中也没有诸如「三种存在领域」之类的分别。所有这些都是在原有的头上又加上的许多头。原有的头在我们继续哲学化的秩序中,越埋越深,最终我们终于连看都不能再看到它。
雪峰义存(八二二~九○八)有一次对和尚们说:「你们所有这些人都象落在大海里,还伸手求水。」这确实是我们这些称自己为理性动物和思想动物的人类所处的境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