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是属于空间性的词汇,就时间而言,是「无时」。但仅是无时并不能有任何意义。当自然被看做是立于我的面前,时间已经存在,而「无时」便成了时间。但时间顺序只有在「无时」的领域中进行时才具有意义,这「无时」即是佛教的sunyata(空)概念。在这个「空」中,山是山,而我看它们如此,它们看我如此;我看它们即是它们看我。如此则sunyata便成了tathath(物如);物如即是空,而空即是物如。
当我们达到这个思想阶段,纯粹主体性就是纯粹客体性,the en-soi就是the pour-soi,此处有着人与自然、神与自然、一与多的完美同一。但这个同一并不意含着以其一的消失为代价而成就其二。山并没有消失;它们在我前面。我并没有把它们吸入我之内,它们也没有把我从地上扫除。二分仍旧在此,这物如却是空。山是山又不是山。我是我,你是你,而我又是你,你又是我。万象世界的自然并没有被忽视,而人做为面对万象世界的主体,却仍旧意识到他自己。 6
禅避免讨论或辩论,因为这在我们费了许多麻烦之后,什么结果都没有。禅并不轻视哲学或驱使我们做哲学思考的东西,但禅的任务是要我们知道,哲学思考并不能穷尽人类追求最终之物的愿望。因此有如下的问答:
药山惟严问云岩昙(日成)(七八二──八四一):「听说你懂得弄狮子,是不是?」
云岩:「是。」
药山:「弄得几出?」
云岩:「弄得六出。」
药山:「我亦弄得。」
云岩:「和尚弄得几出?」
药山:「我弄得一出。」
云岩:「一即六,六即一(6)。」
后来云岩到为山灵佑(七七一──八五三)处,为山问:「听说你在药山处知道如何弄狮子,是么?」
云岩:「是。」
为山:「是常弄还是有时让它休息。」
云岩:「想弄时弄,想让它休息时,就让它休息。」
为山:「休息时狮子在什么处?」
云岩:「休息,休息(7)!」
狮子是自然,而弄者是自我,或subjectum(主体)──我有时如此称呼自我。自然被自我从五官(依佛教心理学,则为六官)所知觉。当云岩说他知道如何弄六个狮子时,他所指的是我们用以掌握自然的五种感官(或六官)。感官象窗子,我们通过它们来观察自然。自然可能比此更多,但我们却只有五官,超越这五官之外,我们就没有办法来分辨自然。在超乎五(或六)官的世界中,我们会对自然有更多的知觉,而我们的生活也会更为丰富。七个窗子必然会让我们对自然知道得更多。然而,这却只是我们所具有的感官之窗望出去所得出的可能性;依照佛教心理学,这些感官之外,另有分别智或末那识(mano-vijnana)。由此,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四度或五度或如何度空间的世界。数学家们有各种的数字,虚数、负数、复数等等,这些都是在感官上不能证明的。我们实际的物理世界是受限制的。我们可以想象一个无限延伸的空间,但专家们却告诉我们空间是有限的,并可以做数学计算。
禅宗所关怀的却是弄六只狮子或从六个窗子望出去的自我──即是主体,或我称为的纯粹主体性。这是使禅感兴趣,并且也要我们去认识的。但是禅的认识方法却是独特的。因为它并不遵循人──自然或主体──客体的二分法方式。禅立即把我们带到非二分的世界,那是一切事物的无始之始。时间尚未具有它的意识。禅是在这个意识将要升起之处,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在意识从无意识刚刚升起的刹那,将意识捉住。这一刹那是一个绝对的现在,是时间与无时、意识与无意识的交叉点。这个交叉点的瞬间乃是一念发起的刹那(ekacittakshana),即是无心、无念的刹那,它是无法用语言文字来表达的。这是一个属乎个人内在的事。
云岩正在扫地,为山说:「太忙了点吧!」
云岩说:「有一个不忙的。」
为山:「这样就是有第二个月亮了。」
云岩竖起扫帚说:「这个是第几个月亮?」
为山低头而去。
玄沙师备(八三五──九○八)听到这件事,说:「这正是第二个月亮(8)!」
「第二月」意指对于自我的一种二元论概念。有一个自己忙碌于工作,另有一个自己却没有工作,而安安静静的看着一切出现在他面前的东西。这不是一种禅的看法。在禅中没有工作者与观察者、运动与动者、见者与所见、主体与客体之分。在云岩的这个故事中,扫与扫者以及扫帚,甚至被扫的地都是一个。在此没有第二月,第三月,也没有第一月。这是超乎言语表达的。但除非人知道了如何沟通,他就不是人。因此云岩把他的扫帚竖起来。禅的语言有它自己的特色。
另举一个例子:云岩在煎茶,道吾圆智(七七九──八三五)过来说:「为谁煎茶?」
云岩道:「有一个人要。」
道吾:「你为什么不让他自己煎呢?」
云岩:「不巧正是我(9)。」
「我」就是那要茶的人,也是煎茶的人;「我」是煎茶者以及为之煎茶者。
云岩有一次文一个尼姑道:「你父亲仍旧在吗?」
尼姑回答说是。
云岩:「他年龄多大了?」
尼姑:「八十。」
云岩:「你有一个父亲不是八十,你知道吗?」
尼姑:「难道就是来者么?」
云岩:「他还是(他的)儿孙(10)。」
自我的物体,当仅从分析方面去追求,就蒸馏成了完全抽象的东西,什么都没有留下。
禅认识到这一点;因此云岩竖起扫帚,而这是一个善辩的举动。当禅诉诸言语时(禅仍旧是常用言语的),如「父亲」或「我」这类用词,表示出禅宗语言文字的应用上所持的态度。 7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