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哲学的研究」,经常是概念甚多而常识甚少。固然研究哲学史与思想史不同,重在理论本身,而不甚关切理论发生的原由及历史境遇。但身处现代,讲中国哲学其实与西方人讲西洋哲学甚为不同,西方人本身活在其文化存处的社会中,对其中许多观念和理论已有具体的、生活性的理解,故不妨超迹存神,寻探事物之上的绝对、普遍与本质。中国历史与文化,对活在现代社会中的我们来说,则为未知,骤然舍弃思想史层面的研究,哲学探讨恐不免陷入丧失历史性、遗忘具体生活场域的危险之中。若哲学研究又排弃了一切文学艺术、宗教、政治、社会等人文活动之连结,忽略了在中国「哲」人的生命与思维之中,这些东西本来应是有机的整体,而孤立、抽提地讨论理、气、性、命等观念,则这种危险便将更为显著。 再者,由于受宋明理学乃至陆王式孟子学之影响,新儒家偏重于从个体生命说,讲尽心知命以上达于成己成德之学。讲究的是心体活泼的鸢飞鱼跃,直契天地之大化流行。为学者,欲寻孔颜之乐处,以「心斋」达致美善合一之境界,却甚少考虑化民成俗之问题。儒家的实践性,落在个体甚或主体道德实践上者多,着在社会实践者较少。故论到生命德行之美,皆堪欣赏;想谈谈风俗文化之美、开务成物之道,辄遂默焉罕言。 以牟宗三先生论朱子为例。当代论朱子学,牟先生自为巨擘,《心体与性体》三巨册,朱子独占其一,用力之勤,吾人唯有叹服而已。然而牟先生论朱子就极偏。所论只涉及朱子参究中和的问题及有关《仁说》之讨论。欲以此确定朱子上承伊川,所开之义理系统属于横摄系统,而与孔孟明道五峰陆王之纵贯系统不同。故依牟先生说,朱子学虽亦为内圣成德之学,然置诸中国儒家心性学的传统中,实非集大成者,仅是「别子为宗」。不管这个论断对不对,我都觉得:如此论朱,实仅论及朱子内圣学之一偏。但朱子学绝对不仅是要人内圣成德而已。朱子对井田、经界、封建、社仓、税赋、礼制方面,多所究心,以礼为本体,更深具哲学意蕴,重在开务成物。朱子与湖湘派学者间的论辩,亦不只是参究中和的问题和《仁说》而已,更关联到彼此论礼的歧异。牟先生为其学力及视域所限,论儒学仅能就形上学与伦理学方面立说,丰于仁而啬于礼,故于儒者开务成物、行道经世之学,较罕抉发。论朱子,亦复如此。用心,在于立人极,教人逆觉体证仁心觉情,而存养于道德践履中,这是我们明白且能深有领会的。但识仁之功多,而究礼之意少,偶或论之,亦皆摄礼归仁,于礼俱为虚说。对于宋代儒者如何藉其性理之学开物成务,实均不甚了了。而不知朱子之所以能兼汉宋之学,元明清诸朝且视其为孔子之后唯一的集大成者,绝不仅因他在性理学方面的表现;仅由性理学上争辩其是否为正宗,其实也不相干[注3]。
这就可以看出新儒家的诠释有其局限,并未充分开发可以作用于现代社会具体生活的资源。 而且,新儒家固然沿续了宋明以来儒者的社会讲学之风,但其义理及表述方式,却充满了学究气,其语言非一般民众所能理解。如牟先生说「智的直觉」、「良知的自我坎陷」、「道德的形上学」、「道德主体性」、「纵贯系统、横摄系统」……等,一般硕士生也听不懂,遑论庶民!儒家义理遂于渐昌隆于上庠讲坛、学报专刊之际,愈来愈晦隔于匹夫匹妇,非寻常人士所得闻。偶或闻之,也闻不懂。 四、生活儒学的新路向 古代即有人主张应将儒学视为一种客观、纯粹知识性的学术,不必管「经世」的问题。这是学政分途的思路。如明朝末年钱牧斋就主张把儒学与圣王修齐治平之学分开,儒者只管学术传承,圣王才负责治世理国,见牧斋《初学集》卷二十三〈向言上〉。其言曰:「帝王之学,学为圣王而已矣。儒者之学,非所当务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圣王之学也。荀子曰:『略法先王,而足乱世,术谬学杂,举不知法后王而壹制度,不知隆礼义而杀诗书。』太史公曰:『以六艺为法,博而寡要,劳而无功。此儒者之学也。』……呜呼!人主不可以不知学。然而人主学圣王之学则可,学儒者之学则不可。夫儒者之学,函雅故、通文章,逢衣博带,摄齐升堂,以为博士官文学掌故,优矣。使之任三公九卿,然且不可,而况可以献于人主乎?」 这个想法,到了清代干嘉学派崛起后,得到进一步的强化。干嘉朴学以语文考证为主,虽未必「通文章」,却不折不扣地是「函雅故」。优游于经典之中,考索于一字一句之微,不复讨论治国平天下之道。这个路向,在五四运动之后,更进一步发展。胡适、傅斯年等人都强调要发扬汉学朴学传统、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要将史学建设得和地质学一样。 当代新儒家反对这个路向,故提出儒学是「生命的学问」之说,不认为它只是概念的游戏、只是学者资料考辨的工作、只是客观认知的对象,而应落实在身心践履上。这个立场,虽强调儒学的践履性格,但践履只谈到修身而止,齐家的问题已多不谈(后来只有曾昭旭先生较关注这个领域),治国平天下之道,则更罕齿及。故所谓践履,其实只是原则上的点明,对于修齐治平的经世之学,仍乏探究[注4]。 相反地,新儒家致力于建立所谓的「学统」,事实上走的反而是与干嘉朴学、五四科学方法整理国故者合辙的道路。越来越知识化、学术化。正如曾任新儒家主要刊物《鹅湖月刊》首任社长的袁保新所说:「新一辈的学者,有越来越安于目前大学知识分工的角色定位的趋势。我们发现,学者们的学术论文愈来愈多,创造发明的新术语也愈来愈多,而我们民众也愈来愈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针对这个现象,我曾主张应恢复儒家的经世性格,才能使儒学介入实际的政经社会体制;亦曾实际参与政事,从事「法后王而壹制度」之工作。但这个尝试失败了,儒学之政治实践,目前仍然机缘不成熟,困难重重,因此我另外构思了儒学的社会实践、生活实践之道。先后撰有《饮 食男女生活美学》(一九九八,立绪)、《人文与管理》(一九九六,佛光大学)、〈生活儒学的重建〉(二○○○,台湾儒学与现代生活国际学术研讨会)、〈东亚儒学发展的新涂径〉(二○○○,韩国成均馆大学,东亚国际学术会议)等书及论文,主张现今应将生命的儒学,转向生活的儒学。扩大儒学的实践性,由道德实践而及于生活实践、社会实践。除了讲德行美之外,还要讲生活美、社会人文风俗美。修六礼、齐八政、养耆老而恤孤独、恢复古儒家治平之学,让儒学在社会生活中全面复活起来,而非仅一二人慎独于荒斋老屋之间,自尽其心自其知性而自谓能上达于天也。 话虽如此,但到底应怎么做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