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苏轼自己的创作就有明确的理论指导:“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这条诗法在宋代有广泛的影响,宋人大抵认为,苏轼意在反对诗“著题”,即紧扣题目正面描写。如惠洪云:“东坡曰:‘善画者画意不画形,善诗者道意不道名。’故其诗曰:‘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五引惠洪《禁脔》)漫叟云:“世有《青衿集》一编,以授学徒,可以谕蒙。若《天》诗云:‘戴盆徒仰止,测管讵知之?’《席》诗云:‘孔堂曾子避,汉殿戴冯重。’可谓着题,乃东坡所谓‘赋诗必此诗’也。”(《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四引《漫叟诗话》)费衮云:“此言可为论画作诗之法也。世之浅近者不知此理,做月诗便说‘明’,做雪诗便说‘白’,间有不用此等语,便笑其不着题。此风晚唐尤甚。”(《梁谿漫志》卷七)王直方论“论画以形似”等六句云:“余以为若论诗画,于此尽矣。每诵数过,殆欲常以为法也。”(《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引《王直方诗话》)陈善云:“文章要须于题外立意,不可以寻常格律而自窘束。东坡尝有诗曰:‘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此便是文章关纽也。”(《扪虱新话》下集卷四《文章关纽》)这条诗法极富包容性,可以引申出很多文艺规律来,但就宋人来看,其精神无非是“绕路说诗”,惠洪理解为“善诗者道意不道名”,与“言用不言名”相类似;费衮理解为做月诗不必说“明”,做雪诗不必说“白”,又似与“言用不言体”有关系;陈善等人理解为不可着题,“须于题外立意”,主张正面题目从侧面做或反面做,这又与曹洞宗的“不犯正位,切忌死语”相关:窘于题则犯正位,不失题便成死语。 “赋诗”而不必做“此诗”,在黄庭坚等人的咏物诗中表现得较典型,正如吕本中所说:“作咏物诗不待分明说尽,只仿佛形容,便见妙处。如鲁直《酴醿诗》云:‘露湿何郎试汤饼,日烘荀令炷炉香。’东坡诗云:‘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此或一道也。鲁直作咏物诗,曲当其理。如《猩猩笔诗》:‘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其必此诗哉?”(《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八引《吕氏童蒙训》)咏花不描写花之形貌,而代之以两位美男子;咏猩猩笔不描写笔本身,而言阮孚好屐、惠施载书之事。不执著于描写物象外形,不粘滞于题目所定范围,比喻多于形容,用典多于白描,联想多于直觉,理性趣味多于感官美感,这不正是“不是无身,不欲全露”(《林间录》卷上)的曹洞家风吗? 相对于苏轼来说,黄、陈之诗更迂回曲折,含蓄隐晦,更接近于“遮诠”或“绕路说禅”。试看陈师道诗,其《别三子》云:“夫妇死同穴,父子贫贱离。”任渊注“死同穴”句曰:“其意则谓夫妇生常别离,至死方获同穴,此所以可悲也。”(《后山诗注》卷一)不正面说生常别离,而从反面说死同穴,这就是“遮诠”。这里化用了《诗经•王风•大车》“榖则异室,死则同穴”的诗意,熟悉《诗经》的读者自然会从“死同穴”的诗意,熟悉《诗经》的读者自然会从“死同穴”的语表意义上,体会到“榖”(生)则异室”的深层含义与悲痛的感情色彩。又如《次韵苏公西湖徙鱼三首》其三云:“堂下觳觫牛何罪?太山之阳人作脍。同生异趣有如此,缾悬瓽间终一碎。”“堂下觳觫”句典出《孟子》,以指“仁”;“太山之阳”句典出《庄子》“盗跖脍人肝而餔之”,指“不仁”。这几句诗的含义正如任渊注所说:“此诗言仁与不仁,趋向各异,而不仁者鲜有不及。如缾与鸱夷所居不同,要之鸱夷保全而缾终不免也。”(《后山诗注》卷三)此诗题为“徙鱼”(将鱼放生),却从“牛觳觫”、“人作脍”说起,从侧面接近求“仁”的主题,这合于苏轼赋诗不必此诗的要求。然而,要懂得“缾悬瓽间终一碎”的寓意,还得熟悉《汉书•陈遵传》所载扬雄《酒箴》:“观瓶之居,居井之眉,处高临深,动常近危。……一旦悬碍,为瓽所轠,身提黄泉,骨肉为泥。自用如此,不如鸱夷。”显然,陈师道诗在“同生异趣”之后,省掉了与“瓶”对比的“鸱夷”。诗意半吞半吐,“不欲全露”,的确闪烁着曹洞宗似的语箭言锋。又如《送苏公知杭州》诗:“平生羊荆州,追送不作远。岂不畏简书,放轠诚不忍。”元祐四年,苏轼出知杭州,道经南京(今河南商丘),陈师道为徐州教授,越法出境至南京送苏轼。这几句的大意是:自己为了远送苏轼,虽畏惧不许私出的法令,但为了表达师友之谊,冒犯法令也在所不惜。任渊注“放麑”句曰:“此句与上句若不相属,而意在言外,丛林所谓活句也。”“放麑”的典故出自《韩非子•说林上》,是说孟孙获麑,使秦西巴持之归。其母随之而啼,秦西巴不忍而放之,遂遭孟孙斥逐。任渊认为,陈师道用此典故的含义是:“观过(指越法的过错)可以知仁,后山越法出境以送师友,亦放麑之类也。”(《后山诗注》卷二)这几句用了几个互不相关的典故,再加上前后文语境的跳跃,因而意义十分复杂晦涩,造成一般读者读诗时的“视境中断”,如坠五里云中。读陈师道诗的困难,不在于找到典故的出处,而在于如何在那些毫不相干的典故中找出潜藏的意义关系来,如何在欲说还休的羞涩中去体会“十成”语意与“正位”诗旨。陈师道之所以“十度欲言九度休”,就在于寻求“万人丛中一人晓”(黄庭坚《赠陈师道》),这“一人”就是与诗人文化层次相对应的读者,他熟悉典故,精通禅法,领悟诗人的写作技巧。在这样的读者眼里,“丛林活句”的运用使诗歌具有极大的“张力”,于是,生硬变成了耐嚼,深藏变成了含蓄,中断的视境得到了连续的延伸。 黄庭坚也在寻求着同样的读者,“丛林活句”在黄诗中同样随处可见。如《次韵刘景文登邺王台见思五首》其五:“公诗如美色,未嫁已倾城。嫁作荡子妇,寒衣泣到明。”将诗比作美女,美女出嫁为荡子妇,于是有了离别,有了寒机之泣。而这几句的诗意正如任渊所说:“言其中年之诗多哀伤也。”(《山谷诗集注》卷一)迂回包抄,没有半句正面描写,而刘诗怀才不遇的忧伤而优美的风格自然暗示出来了。又如《次韵高子勉十首》其四最后两句:“寒炉余几火,灰里拨阴、何。”任渊注:“言作诗当深思苦求,方与古人相见也。”(《山谷诗集注》卷一五)“寒炉拨火”的故事见于《景德传灯录》卷九《沩山灵祐禅师》:“百丈云:‘汝拨炉中有火否?’师拨云:‘无火。’百丈躬起,深拨,得少火,举以示之云:‘此不是火?’师发悟礼谢。”灵祐所悟的是,参禅学道,不能浅尝辄止,作诗自然与之相通。“灰里拨阴、何”其实就是杜甫所云“颇学阴、何苦用心”(《解闷五首》其四),黄庭坚勉励高荷应像禅家灰里拨火一样去深研细读,学习到阴铿、何逊诗法的精髓。由于黄庭坚用禅宗绕路说禅的方式改造了杜诗原句正面表达的意思,因而诗意隐晦,以至于使人误解其意,竟作出这样的解释:“‘灰里拨阴、何’的意思是说,高子勉在严寒之中拨火使燃,脑子里则构思着新的诗作,如阴铿、何逊水平的不朽诗篇,将在拨灰的同时产生。”(注:《宋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7年版,第 558页。)这种解释就是坐实“寒炉几火”的字面意义而“参死句”。由此可见,对黄诗本身,也得用灰里寻火的耐心去精研细读,才能拨开其表层语义或言内之意的纱罩,窥见其深层语义或言外之意的本来面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