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指出的是,虽然杨亿已有言在先,但后世的禅者,包括我们今天的好多禅史研究者,却仍然无视他的警告,不加分辨地把其中的一切语句都当作信史来使用,这样所导致的谬误,杨亿是不能负责任的。其实,只要我们认真地核查一下原始材料,就会发现《祖堂集》和《景德传灯录》等书所补加的中唐以前禅师的机缘语,有很多不但不符合事实,而且恰与其原来所倡的宗旨相悖。以南阳慧忠(?~775)为例, 他是盛唐时的著名禅师,日僧圆珍所写的《请经目录》著录有记载他言论的《南阳忠和尚言教》一本。按《传灯录》卷二八附有《诸方广语》,其中的《南阳慧忠和尚语》,载慧忠与南方禅者和常州僧灵觉的问答。全篇未有机缘语句,只采用正面说教的方式,从文体风格来看,当就是圆珍所录的《南阳忠和尚言教》,反映着慧忠禅旨的本来面目。其中云: 南阳慧忠国师问禅客:“从何方来?”对曰:“南方来,”师曰:“南方有何知识?”曰:“知识颇多,”师曰:“如何示人?”曰:“彼方知识直下示人即心是佛,佛是觉义,汝今悉具见闻觉知之性,此性善能扬眉瞬目,去来运用,遍于身中,垤头头知,垤头头知,垤脚脚知,故曰正遍知,离此之外,更无别佛,此身即有生灭,心性无始以来未曾生灭,身生灭者,如龙换骨,如蛇脱皮,人出故宅,即身是无常,其性常也,南方所说大约如此。”师曰:“若然者,与彼先尼外道无有差别,彼云:我此身中有一神性,此性能知痛痒,身坏之时神则出去,如舍被烧,舍主出去。舍即无常,舍主常矣。审如此者,邪正莫辨,孰为是乎!吾比游方,多见此色,近尤盛矣,聚却三五百众,目视云汉,云是南方宗旨,把他《坛经》改换,添揉鄙谈,削除圣义,惑乱后徒,岂成言教!苦哉,吾宗丧矣!若以见闻觉知是佛性者,净名不应云:法离见闻觉知,若行见闻觉知,是则(求)见闻觉知,非求法也。” 在这里,慧忠对当时南方禅者所倡的“即心是佛”、以“见闻觉知”为佛的观点进行了猛烈的抨击,说他们“削除圣义,惑乱后徒,岂成言教”。慧忠认为:“南方错将妄心言是真心,认贼作子,有取世智称为佛智,犹如鱼目而乱明珠。”其实,他所攻击的南方禅者,就是当时洪州禅系的马祖道一(709~788)。“即心是佛”是马祖道一禅旨的主要命题,当然,今所见的马祖语录或禅语录总集中对马祖言行的记载,也是经过后人的篡改和加工过的,不足为据,故我们也须看语录未编成以前的材料,才能知道马祖禅的真实面目。按宗密《圆觉经大疏钞》卷六谓洪州宗为“触类是道而任心者”,并说他们的观点为“起心动念,弹指声咳,扬眉瞬目”以至“全体贪嗔痴,造恶业、受苦乐……皆为佛性全体之作用,更无第二主宰。”此外,宗密又在《禅源诸诠集都序》中将当时禅门分为三宗,其三为“直显心性宗”,正指洪州宗而言。他叙其禅旨:“空寂之知,灵知不昧。即此空寂之性,是汝真性……知之一字,众妙之门。”“即今语言动作,贪嗔慈忍,造恶业、受苦乐等,即汝佛性。即此本来是佛,除此别无佛也”。而宗密所转述的道一的这些观点,正是慧忠所批判的“以见闻觉知为佛”、“将妄心言是真心”。又,唐僧至贤《杨歧山甄叔塔铭》载马祖道一曾谓甄叔:“群灵本源,假名为佛。体竭形消而不灭,金流朴散而常存”,这也是慧忠所批判的以“神性”为佛,“身坏之时舍主出去,舍即无常,舍主常矣。”慧忠对道一的禅旨批判既如此激烈,说明他们在当时是势不两立的,用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中的话来说,即所谓“相见如雠仇,相敌如楚汉”也。 然而,《传灯录》卷五《光宅寺慧忠国师》章却载有慧忠这样的机语: 一日唤侍者,侍者应诺,如是三召,皆应诺,师曰:“将谓(你以为)吾孤负汝,却是汝孤负吾!” 按,呼名而使人应诺,是洪州宗后来的门徒接人的惯用方法,而这种方法,正是建立在“见闻觉知即佛性”的禅旨上的。这段机语的意思是说:我呼你名,你之所以能听见、能应诺,皆是你本身灵知佛性之作用,然我屡次呼你,你虽有觉,却不能回照这个“觉”本身,是孤负我的一片苦心也。可是,慧忠本是反对“见闻觉知即佛性”的,他怎么可能以这样的机语来接人呢?再看《传灯录》所载慧忠的下面这一条答语: 问:“阿哪个是佛?”师曰:“即心是佛。” 慧忠与马祖在禅旨上本来就势如冰炭,他怎么可能用马祖的命题来作对机的答语呢? 此外,《传灯录》所载慧忠的行状,也有的是剽剥传言而张冠李戴的,如: 时有西天大耳三藏到京,云得他心慧眼,帝敕令与国师试验,三藏才见师,便礼拜立于右边。师问曰:“汝得他心通耶?”对曰:“不敢。”师曰:“汝道老僧即今在什么处?”曰:“和尚是一国之师,何得却去西川看竞渡?”师再问:“汝道老僧即今在什么处?”曰:“和尚是一国之师,何得却在天津桥上看弄猢狲?”师第三问,语亦同前,三藏良久,罔知去处,师斥曰:“这野狐精,他心通在什么处!” 按,有关这个传说的雏形,最早可以追溯到《列子》,其书卷二《黄帝篇》中,谓齐有神巫季咸,善测人生死之气,壶丘子使测之,两次皆中,后壶丘子进入了虚静无心的状态,再使测之,季咸则茫然无所措,惭恧而退。唐人所著的《广异集》全袭此事,只把壶丘子换成了大安和尚(见《太平广记》卷四四七“大安和尚”条)。后来到了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中,又演为僧家以禅定破他心通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