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录之体,发源甚久,先秦人所撰史籍,举其大要,不过二端:一为记事,一为记言。前者如《春秋》、《左氏》,后者如《国策》、《国语》,而《国策》在广义上来说都可以说是语录。至于《论语》、《孟子》,门徒记录师说,问答兼具,叩发相济,与后世狭义上的语录在体例上就更为接近了。 《旧唐书·经籍志》著录有孔思尚的《宋齐语录》10卷,大概是历史上最早的以“语录”集六朝时宋齐二代人言论的著作,略似《国语》和《世说新语》的体例。真正狭义上的语录是从唐代禅门开始的。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一八云:“释之语录始于唐。”“达摩西来,自称教外别传,直指人心,数传以后,其徒日众,而语录兴焉,支离鄙俚之言,奉为鸿宝”。盖禅门不重对经义的义解,而重对学人进行随机接引,故丛林中禅师的说话和他们与学人的对话,就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学人把它记录下来,以便参究,便成为语录,因此,禅语录的第一个特点就是师生问答。其次,从积极的方面来说,禅宗不重文本,“不立文字”;从消极方面来讲,禅门内又颇多质朴无文者,故其说话多用俚俗的土语方言,这是禅语录的第二个特点。再次,禅宗倡“以心印心”,讲究传道者与求道者啄啐相契,故禅师出语,多简短而有机锋,有时甚至诡怪离奇,不可理喻,此所谓机缘语,期人内返而自悟本心,这是禅语录的第三个特点。入宋以后,儒者受禅门影响,语录这种体裁大行于世。据《宋史·艺文志》的著录,宋儒如程颐、刘安世、谢良佐、张九成、尹淳、朱熹等人,都有“语录”行世。同时,宋以来道教亦效其体而袭其名,如《宋史》中所著录的《徐神翁语录》等等即是。道士与宋儒一样,对禅门骂得最狠,而其著作,从内容到形式对禅门的剽窃又最多。试检《道藏》目录,语录类的著作颇夥,如《丹阳真人语录》、《晋真人语录》、《长生真人至贞语录》、《盘山真人语录》、《莹蟾子语录》、《诸真语录》等等,可谓比比皆是,不一而足。甚至王志道仿后来禅门的拈颂之体,撮录《老》、《庄》中语,下附偈颂,竟袭用了禅家“公案”之称,名之为《玄教大公案》。然尽管如此,因为儒者和道士毕竟在思想性格上与禅宗有很大的不同。所以他们对于语录的效仿,也就往往袭其貌态,失其精神。比如儒者道士语录中尽管也可以做到问答相济,用语俚俗,但其中却很少看到像禅语那样的简短隽永、机锋凌厉的机缘语。 人们都知道语录始出于唐代禅门,但禅语录,尤其是机缘语录到底具体产生于什么时期,却不易说清。原因是,在今天所传下来的大量禅语录中,前后时代的缠夹混窜现象十分严重。如果简单地以《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这类后出的语录总集中所收的禅语录为据,则不免要上当。因为在这些书中,不但禅宗的实际创始者惠能,而且东土的“初祖”达摩,甚至佛陀本人就已经说得一口地道、俚俗的机缘语了,其接人的用语和套式,几与宋代的禅门毫无二致。其实,这些都出自后代禅者的传言、附会、想象甚至编造。禅门既然连自己的历史都可以编造,自然也可以编造语录。因此,对灯录中所载语录的可信度的判断就不能不采取审慎的态度。看来,我们抛开这些流行于宋代的灯录,从它们尚未编成以前的史料中去考察,可能是接近真实的较好途径。 敦煌石室出土的唐写本中,保存了不少早期的禅宗著作,它们显然是更接近原貌的。但在这些文献中,至今没有发现后世所谓的“语录”。当然,在体例上采用师生问答形式的文献是很多的,诸如牛头法融的《绝观论》(伯希和2045、2732、2885)、神秀的《观心论》(伯希和2460、2657、4646)、《顿悟真宗论》(斯坦因4286、伯希和2162)、荷泽神会的《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伯希和2045、3047)等等即是。但它们只叫“论”而不称“语录”。近世从敦煌文献中发现的神会法语,不但采取纯粹的问答形式,而且每一个神会提问的学生都是有名有姓的,说明它是师生间对话的真实记录。但其名则直称作《南阳和尚问答杂征义》,亦不称“语录”。更重要的是,这些著作都只采用了从六朝以来便流行的一种“译经体”,而不用俚俗的口语;禅师对学生的问题,也大多是正面解说禅理,并没有后世语录中的那些勘辨、对机等等机缘语句。在后世颇为流行的宗宝本《六祖大师法宝坛经》中,有惠能与青原行思、南岳怀让等人的许多对机,其用语之俚俗,与全文殊为不类,而这些文字在敦煌本《摩珂般若波罗密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中是一概没有的,它是后人加上去的。 此外,中唐时期产生了两部为南宗禅张目的著名伪书,一部是失名撰于建中二年(公元781年)的《曹溪大师别传》。 另一部是沙门慧炬撰于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的《大唐韶州曹侯溪宝林传》。然而,前者尽管篡改历史,伪造皇帝诏书,且为惠能添糅了不少的事迹和言论,但也还没有他与南岳、青原等人的对机;后者虽然杜撰了南禅的法系,然在对所谓西天二十八祖和东土六祖行状的叙述中,也还没有后世所传的那些机缘语句。 《全唐文》卷四四六收有一篇陈诩写的《唐洪州百丈山故怀海禅师塔铭》,其中云:“门人神行梵云结集微言,纂成《语本》,凡今学者,不践门域,奉以为师法焉。”(按,日本求法僧园珍于唐大中十一年〔公元887年〕所写的请经目录中,有《百丈和尚要诀》一卷, 题下注“神海集”,可能就是神行梵云所编的“语本”。所谓“神海”,似为神行与怀海两个人名字的混窜。)百丈怀海为中唐时著名禅师,卒于元和九年(公元814年), 陈诩(贞元进士)的这篇塔铭当写于他卒后不久,它是唐代文籍中最早的正式提到门人纂集禅师言论的记载。检今所传之百丈怀海语录,有多种本子,皆未著编者姓名。各本中既有针对学人发问而作的正面说法,也有勘辨、对机等俚俗的机缘语录,文体差别很大,显然不出于同时,假定这些内容中有出自神行原编的东西,那么它是其中的正面讲法,还是那些机缘句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并不难,我们只消考察一下与百丈怀海同时、且出自同门的大珠慧海禅师的著作流传情况即可。《续藏经》二、二五收有《大珠慧海禅师语录》二卷,是明代出版的本子,其中上卷是《顿悟要道入门论》,为对学人的正面说法;下卷是《诸方门人参问语录》,为简短、俚俗的机缘对话,与上卷所采用的介乎文言和白话之间的译经体完全不同。而我们查《宋史·艺文志》的著录,原只有“僧慧海顿悟要门论一卷”,可见后卷的“参问语录”是宋代以后的人加上去的。根据慧海著作的这种情况,我们同样可以推断:陈诩所提到的神行梵云编的“语本”,不会指今所传百丈语录中的机缘语,这些机缘语当也是后人所加。此外,作为百丈怀海,大珠慧海的同门,还有一位在家的居士庞蕴,现存本《庞居士语录》三卷也是明代的版本,前卷是言行录,多机缘语句,后二卷是诗偈。然查《旧唐书·经藉志》,也只有《庞蕴诗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