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日欧化蒙罩的中国,中国式的思想虽寂无声响,而印度产的思想却居然可以出头露面。现在除掉西洋化是一种风尚之外,佛化也 是范围较小的一种风尚;并且实际上好多人都已倾向于第三路的人生。所谓倾向第三路人生的就是指着不注意图谋此世界的生活而意别有 所注的人而说。十年来这样态度的人日有增加,滔滔皆是。大约连年变乱和生计太促,人不能乐其生,是最有力的外缘。而数百年来固有 人生思想久已空乏,何堪近年复为西洋潮流之所残破,旧基骤失,新基不立,惶惑烦闷,实为其主因。至于真正是发大心的佛教徒,确乎 也很有其人,但百不得一。我对于这种态度——无论其为佛教的发大心或萌乎其它鄙念----绝对不敢赞成。这是我全书推论到现在应有的 结论。[18] 所以他坚决反对现实的印度化和佛化。反对过早提倡佛教,认为“此刻倡导佛教,其结果大都是此一路,只是把佛教弄到鄙劣糊涂为止”,“使佛化大兴,中国之乱无已”。[19]他不但反对太虚和尚的人间佛教,也反对梁任公他们的应用佛教、平民佛教,认为佛教不管若何改造,都是不通之路。有论者分析,此时的梁漱溟不赞成佛教改革,是因为“仅从小乘佛教出世面加以领会,拘泥于印度佛教的现成词句,还未深入,还未及理解大乘佛教精神”,“其佛学尚未深造便转向了儒家”[20]。的确,梁漱溟在印度文化的框架里,是把佛教归入了出世主义,这和他急切的现实关怀自然就拉开了距离,出世法的意义因此也在他的文化哲学体系中变得暗淡无光。 因《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的发表,梁漱溟迅速成为众望所归的新一代儒者的代表,当1924年夏,印度诗哲泰戈尔来华访问时,他俨然是以当代儒宗的身份前与会晤的。境遇的改变,频繁的社会活动,以及日渐隆起的声望,这些世间的沾溉和精彩;越来越多地占据了梁漱溟的身心,充溢着他现实的生活。他不再关心出世间的问题,而是全副精神随顺世间,在非常现实层面的追求上一展抱负。在随后的十年乡村建设活动和十年“奔走国事”的努力中,作为思想家的梁氏大为退色,他逐渐成为一个著名的社会活动家和所谓“行动的儒者”,对终极性的思考也就淹没在喧嚣的尘俗和杂乱的奔忙之中。早在1923年,刚刚“由佛转儒”的梁漱溟即已自责早年的究元决疑“荒谬糊涂,足以误人”,认为其推论结果是“归心于佛家的大解脱主义、出世主义、无生主义”[21]。所以在往后的数十年中,他掉头不顾,再很少思考他早年曾悱恻于心的人生纠结,现实生活的充盈暂时掩盖了他内心深处的矛盾。从梁漱溟的状态和话语中,人们再也看不到佛家的影子,故尔以纯儒视之,渐成公论。 三、 到了晚年,梁漱溟却意外地向世人宣称:“其实我一直是持佛家的思想”,“其实我内心仍然是持佛家精神,并没有变”。[22]他明确将自己归入佛家,而将与之齐名的熊十力先生归入儒家,以示两人的区别。[23]这一令人愕然的自白,说明他早年的矛盾心境在经历了随顺世间的种种劬劳之后,并没有得到完全的化解。在接二连三的失败之中,他越来越远离了所追求的世间的中心,被社会抛离到了一个极为边缘的位置,从喧嚣和奔忙之中逐渐落入泊淡和寂寥,世间的意义和现实的价值对他来说变得越来越小。特别是50年代中期以后与世隔绝的隐遁状态和“文革”中所遭受的种种屈辱,这些亲历的人生况味,使得他不得不重新思考世间的意义,云端佛学,对佛家的出世间法重予定位,将思想的指针又重新指向了玄远的终极托付。他晚年的代表作《人心与人生》、《东方学术概观》等,明显的又接上了《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的话题,而将他20年代中期以后的现实关怀予以截脱,从深陷的随顺世间状态中逃离了出来。 梁漱溟首先重新阐释了世间与出世间的关系,修正了过去于二者剺然划界的观点,认为它们是辩证的相依相存之两面。“有此即有彼,有世间即有出世间。出世间者,世间之所托;世间生灭也,而托于不生灭。然二之则不是,世间、出世间不一不异”。[24]他说:“既有世间,岂得无出世间?有生灭法,即有不生灭法。生灭托于不生灭;世间托于出世间。此是究竟义,惜世人不晓耳。”[25]世间与出世间不二,恰如本体与现象之关系。本体和现象可以分别言之,然实非二事。本体就在现象之中,非脱离现象而别有一本体。现象以本体为根据,即是本体的具体展现而已。所以“既不一又不异”,就象熊十力所反复申言的“体用不二”义旨那样。梁漱溟认为,“世间、出世间即哲学家所说现象与本体也”。世间是现象,生灭不住;出世间是本体,无生灭可言。“假如许可世间生灭是事实,那么,出世间不生不灭,毋宁是更真实的事”。[26] 《成唯识论》云:“出世间无分别智,断世间故,名出世间”。“唯此能断,独得出名”。梁漱溟据此强调,出世间并不是俗常所理解的抛弃世间、脱离世间,而是破二执(人我执和法我执)、除二障(烦恼障和所知障)、断二取(能取和所取),不再变生相分、超拔生死沉沦之谓。他分析了出世间所包含的三层意蕴:一是佛家所称“正报”(一个人的身体)与“依报”(其所依存的大自然)之间的关系,“依报”对于“正报”而言,可谓之“出”,即环境超出了自体的范围。但正像马克思所说的:自然界是人的非有机的驱体。一个人是其“正报”和“依报”的和合,“分离不得”。环境(自然界)是其存在的意义背景,不能截然抽去,所以出世间实未离世间。二是从空间的无限伸延性来看,世间与出世间总是相对的。“动物愈低等,其生活境界愈狭隘”,而随着人类生命之发展创进,世界的意域越来越广大富丽,“前途莫得限量”,所以“出”总是相对的,出世间仍在世间之内。三是就唯识学说而言,“佛家从其瑜伽功夫的实践,逆着生机体向外逐物之势,深入人心内蕴自觉静境,乃于感觉有所体认”,而有相见二分等特异认知。实则,识自体为一,“自所变故”。也就是说,世间与出世间的分辩只是识的作用,而并非实有自体。所以,“出世间者:从乎佛家逆着生机体向外逐物之势的瑜伽功夫,断离二取,不再探问便不再变生相分,万象归还一体(宇宙本体、空无一切相),生命卒得其解放,不复沉沦在生死中之谓也”。[27]梁漱溟认为,这才是所谓出世间的“的解”。消除妄情,转识成智,更新自我,即是“断世间”,亦即“名出世间”,实际上出世间和世间只是两种不同的状态,而并非截然两橛。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