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搬到这边,感觉门口有一棵参天大树还是很幸福的。夏天总会有树荫;远望总会有一抹淡淡的绿;鸟叫虫鸣总会使我感觉离自然不算太远;“一叶知秋”的时候总会比别人早识秋味。我们在树下摆了一张藤椅,天气好的时候就在树下看书;午间就在树下吃饭,海阔天空的聊着天。
秋意来临,门口的树开始飘落叶。前几天上课回来时看见一片叶婉然飘落,还幻想着可以学学古人,凑几行不成文的句子。久而久之,也感觉平常无奇。时间再长一点,难免有点烦:叶落虽美,但是你不能完全沉浸在这种美当中啊!落叶不及时清扫,再让秋雨淋过,泥泞、破败……秋天的凄凉感被渲染得无以复加,若不想这样,你就必须每天清扫。
好在课程不紧张,每天读书之余,扫落叶倒也是一件不错的事,可以让我们紧绷的神经、疲劳的思维缓解一下。虽然是不足十平米的小地方,想要扫干净,也要认真才行。很多法师来访,都会说:“你扫落叶做什么啊?留着它多美。”我只是淡淡一笑,心想:“哼,你只不过是偶尔路过,我可是长居树下的,那份心情你又怎么理解?”如果只是路人,更多的是欣赏,然而要是长居,还是扫一扫的好。
佛学院的门前,有一个小广场,种了好些银杏和杨树,佛学院后院也有几株参天银杏,中轴线的两边也算“绿树成荫”,所以,落叶对于我们并不陌生。特别是后院的银杏叶,飘落在老石鼓上,飘落在青砖灰瓦间,飘落在尚未变黄的草地上,飘落在游客的肩上……那种美,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你会静静地看着它,甚至在树下发一会儿呆,溜一小会儿号。远处高楼林立,寺院外车水马龙,这本来很是平常的自然景观,对于大都市的人们却显得很是奢侈。感谢佛菩萨,我能在闹市中享受这样一份自然的馈赠。
当然,这一切要建立在自己不用扫落叶的基础上。如果这一切变成一种行为的时候,所有的想法都会转变。每天早晨、中午都要常规地扫一扫门口这巴掌大的一块地,晚上不怎么出门,也就算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忽然有那么几天,读书读到疲倦时,拿起扫把,扫一扫落叶,晒一会太阳,呼吸几口室外的空气,人会精神很多。扫地,又成为调剂学习生活的一项“重要活动”。
其实,这是因为读书的原因,才把扫地看成是一种调剂。记得刚出家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做这件事。扫院子、扫佛殿甚至去扫公路。那时候我在内心中并没有什么享受和体会可言,就是机械地做。当时黄梅流行一首佛教歌曲,叫做《扫心地》。有一位因为扫地开悟的大尊者,叫做周利槃陀。起初大尊者比较愚笨,记不住佛陀的教法,他还遭遇兄长的驱逐。然而佛陀并没有舍弃他,而是以扫帚为法,教导尊者修学。最终尊者得大智慧,证悟圣果。那时候听这些,真的就只是一个故事,师兄弟劳动之余,讲几个这类故事互相勉励,打发劳动的苦闷。不过也会有偷懒的时候,感觉表面上过得去就会对自己说,“这已经很干净了,既然是娑婆秽土,就不要太追求完美”。
记得有一次,老和尚回来,本来是很欢喜的,可是在寺院走了一圈下来,发现很多地方的卫生都不干净,老和尚很不高兴,但是他没有发火。他把大家召集起来,开始讲故事,先讲讲自己在外面的一些见闻,又说到寺院卫生,说景区的卫生比较脏,又说到比丘尼的寺院卫生很干净,又讲“三个和尚没水吃”的故事。我们正听得津津有味,忽然,老和尚话锋一转,开始批评我们。当时说的很多话,我至今还记得。老和尚说“三个和尚没水吃”就是社会大众对出家人的一种看法,过去祖师们提倡“农禅并重”“坐做并重”本身就是改变社会上对出家人的偏见。接着又说到柏林禅寺的建寺历史,他老人家过去每天都还要用水冲扫山门。又说到修行和生活的关系。修行与生活的关系让我有了兴趣,但是却又感觉没有入手处。扫地就是扫地,烧火就是烧火,怎么在这个过程中去修行、去安心呢?那时候自己给自己做了好多竹子的小牌牌,上面写一点“照顾话头”、“止语”之类的话,放在床头、灶台或者随身携带。虽然这样,还是感觉这些事与修行没有直接的关系,这样的问题,一直在心头缠绕,也没有个结果。
扫地只是生活中的一小部分,到了冬天,还要去扫雪。山上海拔相对高一点,在湖北那个地方,冬天山下下雨,山上可能就是下雪。雪一融化,天便会降温,又会结成冰,一结冰,山上的路就不通了。所以那时候,除了扫地扫落叶还要扫雪。相比东北,南方扫雪是一件极苦的活计。首先是天公不作美,下了雪会很快融化,又会很快结冰。薄薄的一层,很难除去,仿佛永远粘在地面一样。其次是工具不行,南方除雪,无非是锹而已,相对于东北每年都要做而形成的一套专门除雪除冰工具而言,这简直是苦不堪言。第三是人少路长,工作量大。那时候一段公路几十公里,结冰的路面起码要占二分之一,人工作业,少人帮忙,做下来还是很辛苦的。我在那一群出家师父中年纪算最小的,对于扫雪这件事就很不理解。我想,人少路长,也没有什么游客,大雪封了路,正好在山上打坐修行,没有外界的干扰,岂不自在?禅堂一支止静香,出门一片银色世界,真真是如诗如画的生活。大家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扫雪,反正是当家师安排的就去干。我则随心所欲,消极怠工,甚至干脆不开房门不出屋。有些年长的师父来叫我,我也不理,只在屋中读书,看雪,打坐而已。有一次,我随着大家出来,一位师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要出来干活,把寺院打扫干净了,才会有人来。”我听到这里,也不知道该做何感想,是要赞叹,还是要反驳?不过对于这件事到底和修行有怎样的关系我也不甚了了。
同是发生在那个冬天的事。我病了,在山上的一次停电后我感冒了。我请假下山,因为大雪封山,只能沿着公路步行。起初还好,寺院的出家师父们清出一条小路来,我一个人,背着一个包,沿着公路往下走。从一步一步走,到一段一段地滑,再到需要依靠工具艰难前行。路上不时遇到几位山上住的邻居,他们担着担子,步行去买一些生活必需品。这时想起来扫一扫路上的积雪还是很有必要的。这一路我出了一身的汗,衣服几乎全部湿透了,也不再发烧了,只是走路走得全身肌肉很是酸痛。我想,我才走一次就如此,那每天走在路上的人呢?这段经历算是刻骨铭心,人们对于苦难是有着先天敏感的。事后我也反思过。记得这学期开学的时候,教务长宗性法师讲当代佛教界的两大弊病—“小农意识、小资格调”,这八个字算把现前的情况作了高度概括。
人们在议论与自身无关的事的时候,可以说得很漂亮,说得很伟大,说得很超然,说得很轻松。一旦要亲力亲为时,就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一副样子。人们总喜欢把平凡事物的神圣性与超然性披在自己身上,而把现实的平凡性和付出强加给别人。起码当时在扫雪这件事情上我便是如此。我们如果把佛法只当成是一种知识,一种文字,自然不会有任何体会。如果我们置身其中去体味,则完全不同。真理是会改变行为的,佛法更是如此。
在日本茶室庭院的设计中,有一个理念是对自然的展现。比如说他的布置,他的设计不能有过多的人为因素。你所看到的一切,都应该是对自然的一种呈现。有一位茶道宗师,他让自己的儿子去整理庭院。时值深秋,叶落幽径,他的儿子把落叶扫得干干净净。宗师看到了,却说他的儿子做得不对。老头走出庭院,在院子中很随意地扫了一些落叶。他的儿子很不理解,问道:“为什么不扫干净些呢?”老人家答道:“这样才是秋天。”
我当初不想扫地的时候,也曾经举过这则公案,后来发现我错了,而且错得很愚蠢。每一则公案都是很活泼的,我看到的只是不扫地这件事,却没有看见背后的“道”,就像我反感扫地,反感扫雪,却没有看到这件事背后的修行一样。出家是一种生活方式,而不是一种宗教仪式。仪式是一时的,生活却是一辈子。如果出了家,却一辈子都还是用世俗的思维活着,不过是光头俗汉而已。但是想要在平常生活之外去寻找一种神圣的存在,似乎也是枉费心机。修行就是如此,在不断地反思中修正自己,体验生活,在平凡中获得证悟神圣的信仰。这一点很难做到,往往是在两种偏执间徘徊,仿佛是一条波浪线。
追随师父学修“生活禅”,很惭愧啊,一直没能在生活中体会到禅的滋味,所以对于“生活禅”一直是羞于启齿,因为腹中空空。不过肚子里积攒了很多故事,可以分享给大家听,就像这个关于扫地的故事一样。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