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的P儿从外室进来,靠在我身边,咬著指甲向两和尚的衣裳注意。弘一师说她那双眼生得距离很开,很是特别,他说‘蛮好看的!’又听见我说她欢喜画画,又欢喜刻石印,二法师都要她给他们也刻两个。弘一师在石上写了一个‘月’字(弘一师近又号论月)一个‘伞’字,叫P儿刻。当她侧著头,汗淋淋地抱住印床奏刀时,弘一师不瞬目地注视她,一面轻轻地对弘伞说‘你看,专心得很!’又转向我说:‘像现在这么大就教她念佛,一定很好。可先拿因果报应的故事讲给她听。’我说‘杀生她本来是怕敢的。’弘一师赞好,就说‘这地板上蚂蚁很多,’他的注意究竟比我们周到。 话题转到城南草堂与超尘精舍,弘一师非常兴奋对我们说: ‘这是很好的小说题材!我没有空来记录,你们可采作材料呢。’现在把我所听到的记在下面。 他家在天津,他的父亲是有点资产的。他自己说有许多母亲,他父亲生他时,年纪已经六十八岁。五岁上父亲就死了。家主新故,门户又复杂,家庭中大概不安。故他关于母亲,曾一皱眉,摇著头说,‘我的母亲——生母很苦!’他非常爱慕他母亲。二十岁时陪了母亲南迁上海,住在大南门金洞桥(?)畔一所许宅的房子——即所谓城南草堂,肄业于南洋公学,读书奉母。他母亲在他二十六岁的时候就死在这屋里。他自己说:‘我从二十岁至二十六岁之间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时候。此后就是不断的悲哀与忧愁,一直到出家。’这屋底所有主许幻园是他的义兄,他与许氏两家共居住在这屋里,朝夕相过从。这时候他很享受了些天伦之乐与俊游之趣。他讲起他母亲死的情形,似乎现在还有余哀。他说:‘我母亲不在的时候,我正在买棺木,没有亲送。我回来,已经不在了!还只四十□岁!’大家庭里的一个庶出(?)的儿子,五岁上就没有父亲,现在生母又死了,丧母后的他,自然像游丝飞絮,飘荡无根,于家庭故乡,还有甚么牵挂呢?他就到日本去。 在日本时的他,听说生活很讲究,天才也各方面都秀拔。他研究绘画,音乐,均有相当的作品,又办春柳剧社,自己演剧,又写得一手好字,做出许多慷慨悲歌的诗词文章。总算曾经尽量发挥过他底才华。后来回国,听说曾任太平洋报的文艺编辑,又当过几个学校底重要教师,社会对他的待遇,一般地看来也算不得薄。但在他自己,想必另有一种深的苦痛,所以说‘母亲死后到出家是不断的忧患与悲哀,’而在城南草堂读书奉母的‘最幸福的’五六年,就成了他底永远的思慕。 他说那房子旁边有小滨,跨滨有苔痕苍古的金洞桥,桥畔立著两株两抱大的柳树。加之那时上海绝不像现在的繁华,来去只有小车子,从他家坐到大南门给十四文大钱已算很阔绰,比起现在的状况来如同隔世,所以城南草堂更足以惹他底思慕了。他后来教音乐时,曾取首凄惋呜咽的西洋有名歌曲My Dear Old Sunny Home来改作一曲忆儿时,中有‘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之句,恐怕就是那时的自己描写了。 自从他母亲去世,他抛弃了城南草堂而去国以后,许家的家运不久也衰沈,后来这房子也就换了主人。□年之前,他曾经走访这故居,屋外小洪,桥,树,依然如故,屋内除了墙门上的黄漆改为黑漆以外,装修布置亦均如旧时,不过改换了屋主而已。 那里。坐谈的时候,他拿出一册白龙山人墨妙来送给我们,说是王一亭君送他,他转送立达图书室的。过了一回,他就换上草鞋,一手挟了照例的一个灰色的小手巾包,一手拿了一顶两只角已经脱落的蝙蝠伞,陪我们看城南草堂去。 走到了那地方,他一一指示我们。那里是滨,那里是桥,树,那里是他当时进出惯走的路。走进超尘精舍,我看见屋是五开间的,建筑总算讲究,天井虽不大,然五间共通,尚不窄仄,可够住两分人家。他又一一指示我们,说:这是公共客堂,这是他底书房,这是他私人的会客室,这楼上是他母亲的住室,这是挂‘城南草堂’的匾额的地方。 里面一个穿背心的和尚见我们在天井里指点张望,就走出来察看,又打宁波白招呼我们坐,弘一师谢他,说‘我们是看看的,’又笑著对他说:‘这房子我曾住过,二十岁年以前,’那和尚打量了他一下说:‘哦,你住过的!’ 我觉得今天看见城南草堂的实物,感兴远不及昨天听他讲的时候浓重,且眼见的房子,马路,药铺,也不像昨天听他讲的时候的美而诗的了。只是看见那宁波和尚打量他一下而说那句话的时候,我眼前仿佛显出二十岁年前后的两幅对照图,起了人生刹那的悲哀。回出来时,我只管耽于遐想: ‘如果他没有这母亲,如果这母亲迟几年去世,如果这母亲现在尚在,局面又怎样呢?恐怕他不会做和尚,我不会认识他,我们今天也不会来凭吊这房子了!谁操著制定这局面的权分呢?’ 出了衖,步行到附近的海潮寺一游,我们就邀他到城隍庙的素菜馆里去吃饭。 吃饭的时候,他谈起世界佛教居士林尤惜阴居士为人如何信诚,如何乐善。我们晓得他要晚上上船,下午无事,就请他引导到世界佛教居士林去访问尤居士。 世界佛教居士林是新建的四层楼洋房,非常庄严灿烂。第一层有广大的佛堂,内有很讲究的坐椅,拜垫,设备很丰富,许多善男信女在那里拜忏念佛。问得尤居士住在三层楼,我们就上楼去。这里面很静,各处壁上挂著「缓步低声’的黄色的牌,看了使人愈增严肃。三层楼上都是房间。弘一师从一房间的窗外认到尤居士,在窗玻璃上轻叩了几下,我就看见一位五十岁模样的老人开门出来,五体投地地拜伏在弘一师脚下,好像几乎要把弘一师底脚抱住。弘一师但浅浅地一鞠躬,我站在后面发呆,直到老人起来延我入室,始回复我的知觉。才记得他是弘一师的皈依弟子(?)。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