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坐旁听著,只是无端地怅惘。微雨飘进窗来,我们就起身告别。他又用与前同样的笑颜送我们到山门外,我们也笑著,向他道别,各人默默地,慢慢地向断桥方面踱去。走了一段路,我觉得浑身异常不安,如有所失,却想不出原因来。忽然看见S先生从袋中摸出香烟来,我恍然悟到这不安是刚才继续两小时模样没有吸烟的原故,就向他要了一支。 是夜我们吃了两次酒,同席的都是我底许久不见的旧时师友。有几个先生已经不认识我,旁的人告诉他说‘他是丰仁。’我听了别人呼我这个久已不用的名字,又立刻还了我的学生时代。有一位先生与我并座,却没有认识我,好像要问尊姓的样子。我不知不觉地装出幼时的语调对他说,‘我是丰仁,先生教过我农业的。’他们筛酒时,笑著问我‘酒吃不吃!’又有拿了香烟问我‘吸烟不?’的。我只答以‘好的,好的,’心中却自忖著「烟酒我老吃了!’教过我习字的一位先生又把自己的荸荠省给我吃。我觉得非常的拘束而不自然,我已完全孩子化了。 回到旅馆里,我躺在床上想:‘杭州恐比上海落后十年罢!何以我到杭州,好像小了十岁呢?’ 翌晨,S先生因有事还要句留,我独自冒大雨上车返上海。车中寂寥得很,想起十年来的心境,犹如常在驱一群无拘束的羊,才把东边的拉拢,西边的又跑开去。拉东牵西,瞻前顾后,困顿得极。不但不由自己拣一条路而前进,连体认自己的状况的余暇也没有。这次来杭,我在弘一师的明镜里约略照见了十年来的自己的影子了。我觉得这次好像是连续不断的乱梦中一个欠伸,使我得暂离梦境;拭目一想,又好像是浮生路上的一个车站,使我得到数分钟的静观。 车到了上海,浮生的淞沪车又载了我颠簸倾荡地跑了!更不知几时走尽这浮生之路。 过了几天,弘一师又从杭州来信,大略说:‘音出月拟赴江西庐山金光明会参与道场,愿手写经文三百叶分送各施主。经文须用朱书,旧有朱色不敷应用,愿仁者集道侣数人,合赠英国制水彩颜料vermilion数瓶。’末又云:‘欲数人合赠者,俾多人得布施之福德也。’ 我与S先生等七八人合买了八瓶Windsor Newton制的水彩颜料,又添附了十张夹宣纸,即日寄去。又附信说:‘师赴庐山,必道经上海,请预示动身日期,以便赴站相候。’他的回信是:‘此次过上海恐不逗留,秋季归来时再图叙晤。’ 后来我返乡石门,向母亲讲起了最近访问做和尚的李叔同先生的事。又在橱内寻出他出家时送我的一包照片来看。其中有穿背心,拖辫子的,有穿洋装的,有扮白水滩里的十三郎的,有扮新茶花里的马克的,有作印度人装束的,有穿礼服的,有古装的,有留须穿马褂的,有断食十七日后的照相,有出家后僧装的照相。在旁同看的几个商人的亲戚都惊讶,有的说‘这人是无所不为的,将来一定要还俗。’有的说‘他可赚二百块钱一月,不做和尚多好呢!’次日,我把这包照片带到上海来,给学园里的同事们学生们看。有许多人看了,问我‘他为甚么做和尚?’ 暑假放了,我天天袒衣跣足,在过街楼上——所谓家里写意度日。友人W君新从日本回国,暂寓我家里,在我底外室里堆了零零星星好几堆的行李物件。 有一天早晨,我与W君正在吃了牛乳,坐在藤椅上翻阅前天带来的李叔同先生的照片,PT两儿正在外室翻转W君底柳行李底盖来坐船,忽然一个住在隔壁的学生张皇地上楼来,说‘门外有两个和尚在寻问丰先生,其一个样子好像是照相上见过的李叔同先生。’ 我下楼一看,果然是弘一弘伞两法师立在门口。起初我略有些张皇失措,立了一歇,就延他们上楼。自己快跑几步,先到室外把PT两儿从他们的船中抱出,附耳说一句‘陌陌人来了!’移开他们的船,让出一条路,回头请二法师入室,到过街楼去。我介绍了W君,请他们坐下了,问得他们是前天到上海的,现寓大南门灵山寺,要等江西来信,然后决定动身赴庐山的日期。 弘一师起身走近我来,略放低声音说: ‘子恺,今天我们要在这里吃午饭,不必多备菜,早一点好了。’ 我答应著忙走出来,一面差P儿到外边去买汽水,一面叮嘱妻即刻备素菜,须于十一点钟开饭。因为我晓得他们是过午不食的。记得有人告诉我说,有一次杭州有一个人在一个素馆子里办了盛馔请弘一师午餐,陪客到齐已经一点钟,弘一师只吃了一点水果。今天此地离市又远,只得草草办点了。我叮嘱好了,回室,邻居的友人L君,C君,D君,都已闻知了来求见。 今日何日?我梦想不到书架上这堆照片底主人公,竟来坐在这过街楼里了!这些照片如果有知,我想一定要跳出来,抱住这和尚而叫‘我们都是你的前身’罢! 我把它们捧了出来,送到弘一师面前。他脸上显出一种超然而虚空的笑容,兴味津津地,一张一张地翻开来看,为大家说明,像说别人的事一样。 D君问起他家庭的事。他说在天津还有阿哥,侄儿等;起初写信去告诉他们要出家,他们覆信说不赞成,后来再去信说,就没有回信了。 W君是研究油画的,晓得他是中国艺术界的先辈,拿出许多画来,同他长谈细说地论画,他也有时首肯,有时表示意见。我记得弘伞师向来是随俗的,弘一师往日的态度,比弘伞师谨严得多。此次却非常的随便,居然亲自到我家里来,又随意谈论世事。我觉得惊异得很!这想来是工夫深了的结果罢。 饭毕,还没有到十二时。弘一师颇有谈话的兴味,弘伞师似也喜欢和人谈话。寂静的盛夏的午后,房间里充满著从窗外草地上反射进来的金黄的光,浸著围坐谈笑的四人——两和尚,W与我,我恍惚间疑是梦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