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正从海面上慢慢地升起,凌乱的工地笼罩在晨光中。 他看了看客堂上面的山坡,他最后的工程是在那儿修一座佛塔。 从那个位置,他能看到海天相接的地方, 能看到日出时遥遥射出的缕缕金光,能看到新的一天照亮壶江岛,照亮他的明心寺。
台风 屋子突然间暗下来的时候,释妙法知道,台风又要来了。 五分钟前,这位明心寺方丈还坐在斋堂的大圆桌前,吹着微风,望着大海吃枇杷。他觉得今天天气不错,天高云淡,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格外舒服。他刚才还听到了几声渡轮的笛鸣,云端佛学,是从对面码头传来的,隐隐约约。 这声音让他想起延忠,他不知道这个去五台山朝佛的徒弟今天会不会回来。渡轮连接着闽江入海口这个叫壶江村的小岛和对面福建连江县的琯头镇。每人七块钱,一小时一班。 释妙法站起身来,此刻,乌黑的水云已经遮了满天。带着呜呜声的风从岸边的水草上呼啸而过,绿色的水草们开始学着像海浪一样往复翻滚。 今天谁都回不来了,他想。一到这样的天气,壶江村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岛,进不来也出不去。有人曾建议修座大桥,不仅可以从琯头直接开车回壶江,而且还风雨无阻。但这个提议很快遭到了岛上阿婆们的反对,她们觉得那样不安全,如果有坏人在岛上偷了东西,很容易跑出去,而且她们不喜欢汽车。 一如往常,释妙法在台风来临之际总是特别的忙碌。这座迷宫般的明心寺有八十多扇门窗迎着暴风雨要来的方向。寺院凿山而建,每间殿堂都大小不一,洞中有寺,寺中有洞,层层叠叠,错落无序。在这个依山傍海的小岛上,台风能轻易地将山上的草木连根拔起,不规则的布局正是为了化解台风的力量。释妙法疾步如飞地在自己开凿的台阶上行走,上上下下检查那些窗户是否关好。山洞里凿出的寺院有些湿气逼人,每逢外面大雨磅礴,殿堂的石壁上更会渗出水来。这几年他的腿越发痛得厉害了,那是风湿带来的。 台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当他把那八十多扇门窗都检查完毕后,咆哮的风雨也就停了。像跟他捉迷藏一样。风雨声停止以后,他又打开窗户,整个空中残留着暴风雨过后泛起的雾水,雾水落在他的脸上,落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充满海蛎子味的风从海面上吹来,风把雾珠吹进他的眼里,使他一阵惊悸。年复一年,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十五年,明年他就七十岁了。 凿寺 他不是本地人,1939年4月,这个叫黄建密的男孩出生在壶江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8岁开始为家里放鸭子,17岁时,母亲得了一种叫“胃鼓胀”的病死了,他便跟着做泥瓦匠的叔叔来到壶江,算是学徒。三年后,他成了壶江村一名正式的泥瓦匠。为求得温饱和生存,他四处奔波。有一次,一所岛外的寺院请他去修缮佛堂,僧人们诵经的声音让他心情舒畅,每当木鱼声响起时,他甚至觉得自己手中的锤子也是一种法器,应该敲出相呼应的节奏。从那以后,只要是寺院里的活计,就算钱少,他也愿意去。日度三餐、夜度一宿,就这样,他过着普通泥瓦匠的生活,并在叔叔婶婶的介绍下,娶妻生子。 开始修明心寺的时候,他既没有出家,也没有想过要出家,但他隐约地知道这事跟菩萨的引导有关。 那是他35岁时做的一个梦。那个梦,他以前没做过,以后也再也没有做过。在那晚的梦境中,他被一只蹦蹦跳跳的青蛙领进了一座山洞,洞口很小,里面很深,洞的最深处有一座观音菩萨的塑像,一个声音在洞里响起:“如果你有信心,会比我做得更好!” 醒来后,梦境便开始在他脑袋里挥之不去。“如果你有信心,会比我做得更好!”这句话总在他耳边响起。他开始怀疑是不是真有这个洞。 他问了很多当地人,岛上是不是有什么洞?有个村民告诉他,旗山上有个白土洞。 在一座陡峭的山崖上,他找到了那个白土洞。他发现洞口与梦中所见一模一样,洞里冷飕飕的,还有蝙蝠,只是洞的面积比梦境中的小了很多。他感觉到那只青蛙带他到的应该是洞壁之后的地方。 他决定在这里安家,因为他坚信这个梦是个预兆。老婆孩子跟着他在山下搭了一个竹棚,吃住都在竹棚里。每天上午,他背着凿、锥、斧等工具,沿着陡峭的山岩,徒手爬到白土洞。洞里的石头很硬,他用锥子慢慢地敲打岩块,将洞穴一尺一尺地凿深。从那时起,他手掌上的水疱就再没断过。他把绳子的一端绑在山顶的树上,另一端绑在腰上,让自己吊在半空中开凿。下雨时,他把塑料袋裹在头上,为眼睛和嘴抠出三个洞,继续开凿。他时常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汗。 开山不久,“文化大革命”便来了。尽管远离连江县城,可各种殿堂被毁、和尚还俗的消息还是会不时传到这座孤岛上。这些消息并没有令开山凿壁的活计停下来。没有人知道他要开凿的是佛寺,而不是梯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白土洞被凿出间大屋之后,他便带着妻儿从山下的竹棚搬了上来。他在洞里偷偷放了张观音菩萨的画像,带着妻儿每日磕头供奉,并给新居起了个名字叫居士林。他开始在家中吃素,早晚诵经文。经文是他原来在寺院里干活时生生听会的,他并不知道其中的意思,也不知道自己背诵得是否准确。他没上过学,不识字。他没有师傅,没人给他讲过经、说过法。但每当自己虔诚地诵经时,他都会感到心里异常的平静。那时候,妻子已经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看着他的变化,同样信奉观音菩萨的妻子有一天对他说,你自己这么瞎念经算什么入佛门,不如找个寺院皈依好了。 他想了想也是,便出岛去了附近的梵音寺,那是他原先干过活的寺院。那时“文革”尚未结束,寺院里还贴着各种侮辱佛法僧的标语和大字报,和尚们都跑光了,只剩下方丈悟道和尚。他告诉悟道和尚自己想出家,悟道和尚既惊讶又感动。悟道问,为什么?他说,我想了生死。悟道便给他受了具足戒,赐法名释妙法。就这样,他成了一名出家人。 在梵音寺待了一年以后,释妙法回到了壶江。妻子本以为他只是皈依佛门当个在家修行的居士,可没想到他却当了和尚,成了彻头彻尾的出家人,便跟着刚好出嫁的女儿的去了福州。 释妙法再次躺在居士林的床铺上时,他成了一个人。望着头顶的岩石,“如果你有信心,会比我做得更好!”的声音再次回响于耳边。 他许下一个愿:继续凿山,凿出一个寺院来。
每天晚上,他都躺在床上构思如何依山就势,把寺院临空延伸出去,每当那些奇妙的想法涌现时,他就马上爬起来,把它们画下来,然后随手贴到墙上,白天修改完再一锤一锤地把它们实现。一处做完,他脑袋里马上开始设计下一处。水泡再次持续地出现在他的手掌上。尽管他已是出家人的身份,可他从不向岛上的人化缘乞食,谁家需要泥瓦匠,他依然去做工挣钱,自己养活自己。没活儿的时候,他继续凿他的寺。 整整十年后,寺院的雏形终于在他的手中完成了。每层建筑都巧妙地利用了山形地势,里面迷宫般地曲折幽深。没人比他更熟悉这里的地形,每一寸地方都被他左思右想利用起来,连一个拐角,他都不放过。每当有人批评他毫无章法地乱修时,他总是朝别人笑笑,然后耐心地解释台风和建筑之间关系。 1980年,连江县宗教局正式为这座寺院定了一个名称:明心寺。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他又不断地将寺院修葺、扩大。将原先寺院的面积的500多平方米,扩大到现在的一千五百多平方米。日复一日,他一心想的还是继续修缮明心寺,建客堂、堆假山……。只要一提起开山建寺,他便全身都是力气。大工程没条件搞的时候,他就在寺院中自己搞装饰,做家具。他用盖房剩下的水泥做成了大殿中的花瓶架子,外面涂上一层漆,做得跟木雕一摸一样。有人问他为什么不直接挖个树根,他说树是有生命的,是有情的。 在地藏菩萨的侧殿里,他搞起了自己的“浮雕”,他找来一些过期的挂历,把上面的瀑布、亭子、竹林甚至花花草草细细致致地剪下来,东一点、西一点、立着贴到墙上。他在墙上画了一座小桥,桥的前端立了个他剪下来的观音菩萨像,桥的后端立了个披着红色袈裟的老和尚像,那是从他自己的照片上剪下来的。“我要跟在菩萨的后面,一直走到西天去。”这构思令他很骄傲。 每天一大早,他总是独自上完早课,吃完早点,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开展各种修建的工作。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请帮手的。“三千大千世界,无一微尘,不是菩萨舍身命处”,《大乘经》中的话鼓励着他去大施大舍、难忍能忍,难行能行,发愿为众生而牺牲自己的一切。在他心里,这是他的大苦行,是他的菩萨行,是个细水长流的大工程,没人催他的进度。 有时候,妻子会和女儿一起回来看他。后来,女儿有了儿子,也会把外孙带来看他这个“和尚外公”。外孙告诉他,每天上学前,妈妈都会让他对着菩萨拜三拜。他也会带着这过去俗世中的一家人登上寺院的最高点,俯瞰大海。每当这时候,他会想起自己的那两个儿子,十年多年前,他们像大多数这个地区的年轻人一样,偷渡去了意大利,先是在餐馆打工,后来开上了制衣厂。五年前,儿子曾给他寄了十万元人民币资助他修寺院。他不知道意大利在哪里,只知道在海的另一边,一个遥远的地方。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