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威:老人家的眼睛非常有神,她穷得象乞丐,却笑得那样慈祥,我简直不敢看她。刚才,我逛了一回大昭寺,我没随其他游客的大流,而去走岔路,这寺里像迷宫一样,我不知不觉就沿着回形土梯上了顶,不是正殿的顶,而是靠西北角,庙后的一边。那儿没有金碧辉煌和照相留影的众多游客,连一个喇嘛也没有。
四四方方的土围子内,只有一间小屋。我在那儿足足站了一刻钟,什么响动也没听见。风渐渐大了,我刚缩着脖子要下楼,却瞅见小屋内有双亮亮的眼睛望着我。我到底从小屋的暗处看清了那个老人,盘膝在卡垫上,面前的矮桌铺着经卷。他的白头发告诉我,他至少80多岁了。我猜想这老人抄了一辈子经卷。令我感动的依然是眼睛,像太阳下的水,一下子就涌到我的心里去了。他合掌对我说:“扎西德勒!”我也回了句:“扎西德勒!”他点点头,笑得跟孩子一样。不,比我们汉人的孩子还纯洁,他是天堂的孩子。那位老太太,也是天堂的孩子。我回到了自己的家园。我是不是搞错了?我是在世俗里陷得很深的汉人,却感到那抄经老人是我的父亲?真的,这一切像梦,又太熟悉了。
旺吉:您的话我听不太懂,可您的眼睛告诉我!您有佛缘。其实,许多汉族人,还有许多外国人,都信我们的佛。不过,不少人把财产,把尘世看得太重,他们先是自己,然后才是佛,或者只有自己遇见了麻烦事,才想起佛来,这是得不了救的。我也做得不够,还有不少尘世的俗事。神佛保佑,我和妻子感情很好。如果有一天,她先于我进入天国,我就毁了房屋,放生牛羊,到山洞里去修行。有不少人去洞里面壁,听我儿子讲,在尼泊尔,还有西方人削发进洞的,一修就是一两年,不出洞,甚至连天日也不见。我没有经济条件去尼泊尔,可我到时候,准备选一座天葬台,在天葬石下掘个洞修行。
老威:在天葬台下修行?太过分了吧?
旺吉:那儿离天堂最近。在拉萨郊外,有个女尼就整日在天葬台下诵经,已经好几年了。
老威:你们藏族同胞平时都极其和善,就是在天葬的时候很凶。昨天早晨我们去了,只想远远地感受一下气氛,藏胞们就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扔石头赶我们走。
旺吉:你们外人不应该去,天葬是神的仪式,不是供参观的。否则,升向天国的灵魂会被打扰。
老威:是啊,我们跑得非常远,才停下来,可我们还是看见一头鹰从铁青色的天幕后飞来,歇在山梁上,接着太阳从一个缺口露面,点燃了半边山和一片开阔地,鹰群飞来了,在空中盘旋,然后俯冲下去。我的毛发都竖起来了。
旺吉:如果我们早认识,我可以替你们向死者家里人请求,让你们靠近,一起为亡灵祈祷。
老威:您是个好人。我把地址留给您,欢迎您今后到成都我家做客。
旺吉:我到过成都,到过内地的其它地方。
老威:去佛庙里烧过香么?
旺吉:烧过香,但我不相信汉人有佛。
老威:您这是大藏族主义吧?都是释迦牟尼佛的信徒嘛。内地的佛教与藏传佛教只是分支、门派不一样,但源头是一样的。其实藏传佛教也有黄教和红教之别。归根结底,佛陀就是普渡众生,也不是只渡藏人,不渡汉人。成都的文殊院,无论普通节假口和佛教节曰,都挤得水泄不通,若遇公开讲经说法,收纳居士,佛堂根本容不下。单就信教的热情,汉人并不亚于藏人,只是风俗不同而已。
旺吉:你们汉人信佛只为了自己,升官、发财、健康、儿女……反正世间所有俗事,都要求佛,都要许愿还愿。
老威:内地有佛学院,专门研究经文,培养出家人。在历史上,因看穿红尘出家当和尚的名人也不少。有些明星还常去寺庙捐款,做佛的俗家弟子,他们可不为什么。
旺吉∶不为什么?先生,在佛国里是不能撒谎的。你们汉人信佛都是看破红尘,当不了官,发不了财,健康有问题,儿女不孝顺,还有男女不相好了,觉得活着没意思了,于是想解脱,出家躲起来,人在寺庙里,心在外面。女的翦头发,男的剃头,还流眼泪,一幅想不开的样子。你们把佛信得很痛苦,这是对佛大大的不敬。因为西方极乐世界,痛苦的人是永远进不去的。我们藏人信佛很快乐,从阿妈肚子里一出世,我们就是佛的人,佛国无边,哪有“红尘”?我们把金银珠宝都献给寺庙,把最聪明最有出息的孩子送去侍奉佛。我们一路磕长头来拉萨朝圣,高兴啦,心里一直唱着歌啦,头磕破了会长疤,只要身体还活着,血也没流完的时候。至于饿了渴了病了,都会过去,神佛保佑。你们汉人看不出我们心里有多快乐。来去都一丝不挂,可你们汉人想在世上留下的东西太多,佛是帮不了忙的。你们吃的、穿的、住的都比我们好,也比我们讲卫生,可你们痛苦,因为你们的心在地狱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