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有不少佛学研究者主张大乘佛教兴起于印度西北部乃至和阗 (Khotan) 一带地区。 持此说者, 以UtienneLamotte 最引人注目。 这一学说主要包含如下四个论调。(1) 由汉地前往印度的朝圣者的游记、以及由印度或西域前往汉地传法的高僧大德的行谊记载当中,可以看出公元后最开头的几个世纪,大乘佛教在印度西北部乃至和阗皆拥有可观的势力。(2) 印度西境传布的宗教与文化被认为在极大程度影响了大乘经典的某些关键成分, 包括慈 (maitri)、悲(karuna)、造像 (image-making)、与佛刹(Buddha-realms) 等观念。(3) 大乘经典本身,特别是《般若波罗蜜多经》(以下简称《般若经》)的〈萨陀波伦 (或译为常啼;Sadaprarudita; Ever Weeping; Perpetually Weeping) 菩萨品〉, 被看成含有大乘佛教发生地的正面标示。(4) 人种的多样性 (ethnographic heterogeneity) 该是造成佛教发展出大乘佛教的一个决定因素。特别就上述第 四个论调而言,Alex Wayman 极力主张“正好是在印度西北部乃至和阗,才有为数众多的佛教皈依者其文化背景和印度 本土 (Indiaproper) 者差异甚巨。” (5)Wayman 和 Lamotte 倾向于推论说, 大印度圈 (Greater India) 的其余地区,特别是南印度,佛教所吸纳者主要是个别地区的当地居民、且其人种就各个所在地自身而言也相对趋于同质,因此欠缺一种冲突的但同时富于创造力的环境来发展出新颖的佛教形态。换言之,大乘佛教不可能起源于像南印度那样在人种上比较同质的地区。
贯穿西北边境起源说如上所述四个论调的一个核心信念是说,大乘佛教的兴起必定是不同文化接触激荡之后的产物。 为求能够客观评估 Lamotte 的学说,接着就把分析的焦点放在其论调当中最有具体文献可征的一面,也就是《般若 经》--特别是《道行般若经》 (T.224) 或相当于《八千颂般若经》(A.s.tasaahasrikaa-praj~naapaaramitaa-suutra) --的〈萨陀波伦菩萨品〉所显示的证据。〈萨陀波伦菩萨品〉主要描述萨陀波伦菩萨为了求索般若波罗蜜多相应之法而踏出的充满荆棘且可歌可泣的旅程。《道行般若经》记载,“萨陀波伦菩萨,于今在上方过六百三十亿佛国,佛名揵陀罗耶 (Gandhaalaya),其国名尼遮揵陀波勿 (Nitya-gandhabhaava); 萨陀波伦菩萨于彼间止。” (6) 话说于“乃往久远世”, 萨陀波伦菩萨感应且接受一连串的引导“东行”趣求般若波罗蜜多。越过至少二万里( 或说五百由旬 ) 的颠沛困顿之旅, 其间备受外力的考验与身心的折腾,萨陀波伦菩萨以其“本愿所成”的成熟善根和坚固的向道心力,终于抵达目的地揵陀越国 (或译为众香;Gandhavatii; Endowed with Fragrance;The Fragrant),从而师事昙无竭 (或译为法涌; 法上; Dharm gata;Exalted by Dharma) 菩萨。 经云昙无竭菩萨于揵陀越国“在众菩萨中最高尊”,并且经久擅长修持、教诫、教授般若波罗蜜多相应之法。
Lamotte 之所以论定大印度圈西北部的 Gandhaara( 犍陀罗 ) 与和阗一带为大乘佛教的起源地, 主要是建立在〈萨陀波伦菩萨品〉。具体言之,他特别强调萨陀波伦菩萨得到昙无竭菩萨的般若波罗蜜多教法的所在地 Gandhavatii,而 Gandhavatii 在他看来即是 Gandhaara。 然而把Gandhavatii 附会成 Gandhaara 却很可争议。 我们接着就《般若经》本身在这一点显示的证据解析如下。
如同多数佛经介绍他方佛国或殊胜境域惯常采用的方式, 《般若经》有关 Gandhavatii 的描绘,也着重在凸显有别于号称五浊恶世的人间此土(或称娑婆世界;sahaa-loka-dhaatu) 的种种特质,(7) 这包括Gandhavatii 其境特异的香气与其住民超乎凡常的修为。首先,《道行般若经》(T.224, vol.8, p.473a) 解释Gandhavatii 之名曰:“香风四散,分布四出,无不闻者,譬如天香,用是故名为揵陀越国。”事实上,香之特质不仅在〈萨陀波伦菩萨品〉得到特别的重视,在一些其它经典也偶有引人注目的地位。 例如, 《维摩诘所说经》(Vimalakiirti-nirde'sa) 〈香积佛品〉谈到位于“上方界分, 过四十二恒河沙佛土”的香积佛 (Sugandha-kuu.ta)的众香国 (Sarva-gandha-sugandhaa) 时,即谓“其国香气比于十方诸佛世界人天之香最为第一”。(8) 值得注意的是,〈萨陀波伦菩萨品〉所描绘的 Gandhavatii,除了特异的香气,很明显还充满众多非凡的事物,如说“犍陀越国有幢幡譬如忉利天上悬幢幡” (p.473a), 又说该国“广纵四百八十里,珍宝交露服饰譬如忉利天上殿舍” (p.473b)。 其次, 谈到 Gandhavatii 住民的宗教修为,则谓“其城中,无有异人,皆是菩萨,中有成就者,中有发意者,皆共居其中,快乐不可言” (p.471c)。 细读此品经文,实在很难找出证据来支持有关 Gandhavatii 的人与物的描绘乃以影射或投合人间此土为其着眼点。不论是此品所载萨陀波伦菩萨的求法旅程,或是《维摩诘所说经》的众香国,都不曾牵扯到“西北方”。在《般若经》中,萨陀波伦菩萨明明是“东行”趣求般若波罗蜜多,并且其求法旅程发生于“乃往久远世”,和吾人现前的纪元相距悬远。因此衡诸《般若经》所记载有关Gandhavatii 的风土民情与时空座标, 在在无法支持把Gandhavatii 附会成 Gandhaara 的做法。 若是以此附会为基础进而倡言大乘佛教起源于 Gandhaara,则尤其显得问题重重。
《般若经》事实上提到许多地名,有些指向人间此土,另有些却不落于人间此土。在检视般若波罗蜜多教法或大乘佛教的弘传上,这些地名很可能也都各有其重要性。例如,针对恒伽天女 (或译为怛竭优婆夷;Ga^ngadevaa Bhaginii; the Goddess of the Ganges) 授记成佛的来龙去脉, 即占有《般若经》ㄧ品的篇幅 (参阅 T. 224, vol. 8, p. 458a-b; T. 220(2), vol. 7, pp. 278b- 279b; PWETL, pp.219-221; LSPW, pp. 422-423)。〈恒伽天女品〉述及恒伽天女多生之前已于燃灯佛 (Tathaagata Diipa.mkara; Kindler of Lights) 所发无上正等觉心,种诸善根,如今前来参与释迦牟尼佛的般若波罗蜜多法会而得受于不退转记, “从此殁已, 生于东方不动如来应正等觉(Tathaagata Ak.sobhya; Imperturbable) 甚可爱乐佛土(Abhirati; Elation) 中,于彼佛所,勤修梵行”,乃至当成如来应正等觉, 佛号金花 (Suvara.na-pu.spa; Golden Flower)。 该品经文提到了恒河 (the Ganges) 以及东方的不动佛刹,并且和〈萨陀波伦菩萨品〉一样都出现在《道行般若经》。然而,就般若波罗蜜多教法或大乘佛教的弘传地缘进行考量时,并无恰当的理由可论说该品经文会比〈萨陀波伦菩萨品〉来得不重要。 这接着便对于 Lamotte 就这一课题仅强调〈萨陀波伦菩萨品〉的做法,在方法上形成极大的挑战。
Lamotte 之所以独锺于〈萨陀波伦菩萨品〉的Gandhavatii,主要在于他认定萨陀波伦菩萨得到般若波罗蜜多教法之时即是大乘佛教起源或兴起之时。事实上,〈萨 陀波伦菩萨品〉谈到般若波罗蜜多教法时,云端佛学,并不隐含任何“起源”说。萨陀波伦菩萨得到般若波罗蜜多教法之时,完全不代表般若波罗蜜多这一传统的绝对起点。在萨陀波伦菩萨启程求法之前, 昙无竭菩萨早就在 Gandhavatii 教授般若波罗蜜多相应之法。 尤有进者,昙无竭菩萨“前数千亿世”常常教导萨陀波伦菩萨般若波罗蜜多及其它众多教法 (参阅 T. 224, pp. 472a, 473b; PWETL, pp.281, 283, 290)。不仅昙无竭菩萨,而且“十方诸佛”“本为菩萨时”,亦以不下于萨陀波伦菩萨的大精进力趣求般若波罗蜜多相应之法 (T.224, p. 472a; PWETL, pp.281-282)。
藉由宣示可往前回溯而几乎无有尽头的般若波罗蜜多传统,〈萨陀波伦菩萨品〉很明显袪除任何有关般若波罗蜜多的弘传在时间上定着的“起源”观。我们的经文透发出的是“无始” (an-aadita; an-aaditva) 观。 学者尽可不认同经文本身的无始观,然而更重要的是,一者,所谓的般若波罗蜜多 Gandhaara 起源说实际上无法从〈萨陀波伦菩萨品〉取得内在的支持证据,二者,〈萨陀波伦菩萨品〉并不含具可适用于论断大乘佛教起源地的起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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